第十五章 身份

从天津到南京,从南京再到上海,这一场旅途对于沈之恒来讲,像一场混沌的噩梦。

米兰一直在他怀里发高烧,偶尔清醒一会儿,她不吃不喝,甚至也不问自己身在何处,沈之恒问她感觉怎样,她只说不疼。而等到火车到达南京时,她喉咙哑得连“不疼”二字都说不出了。

怀里是在垂死之际还要安慰他“不疼”的米兰,身边是若无其事笑嘻嘻的司徒威廉,他只觉天翻地覆如坠梦中,活着的米兰将要死去,而眼前的威廉也已经不是威廉。

在这一天的后半夜,沈之恒到了他在上海的家。

到家之前,他先把米兰送去了医院——米兰的伤口已经严重化脓,额头烧得火烫,所以他也来不及选择了,下了火车之后,他抱着米兰病急乱投医,就近冲进了一家医院。好在这医院规模不小,绝非野鸡医院,医生也热心,立刻就给米兰实施了手术。

在得知了米兰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之后,沈之恒拖着司徒威廉这条大尾巴,匆匆回了家。他这处房子位于法租界,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还没有那么大,再加上法租界是法国人的地盘,所以和天津的凶险情形相比,沈之恒现在就算是受到了双重的保护。

房子是座二层的小洋楼,房屋是新的,平时门窗紧闭,里头没有灰尘也没有人气。沈之恒进门之后,先开了灯,灯是豪华的水晶大吊灯,光芒四射,照耀得处处流光溢彩,正是一派冷冷清清的富贵气象。这气象本是沈之恒看惯了甚至看厌了的,近些年来他活得顺风顺水,生活圈子里全都是政客富豪资本家以及名利兼具的富贵文人,他几乎以为他的生活将是永远的太平荣华。

然而此刻环顾着四周,他忽然有了陌生恍惚之感,仿佛自己又坠入了梦中。地牢、屠戮、雨夜、追杀……种种画面在他眼前轮换着闪烁,他不知道自己的太平荣华是否还能继续下去,他只知道米兰在医院里只剩了一丝两气,还知道了司徒威廉……

思想一触到司徒威廉,就像指尖触到了火一样,他一哆嗦,仿佛整个灵魂都被烫了一下。慢慢的转身的面对了司徒威廉,他看着面前这个狼狈的青年,青年面无血色,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满头卷毛油腻腻的贴在头皮上,神情倒是云淡风轻,见他望过来,便向他眯眯的笑。

司徒威廉笑,他不笑,黑压压的眉毛下,他的眼中只有一点冷光。

沈之恒这算是以静制动,所以两人对峙了片刻之后,最后还是司徒威廉笑不动了,败下阵来:“干嘛?要跟我算总账啦?我不怕算,反正我对你没有坏心眼。但是在算总账之前,我建议你我都洗个澡,要不然互相熏着,没法说话。”

沈之恒承认司徒威廉这话有理,自己确实是应该洗漱一番,否则以着这副狼狈面貌,会没有足够的底气和司徒威廉谈判。

“去吧,”他开了口:“然后到书房等我。”

司徒威廉熟悉浴室的方位,这时就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着去了。沈之恒扭头望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发现他是真的欠缺人性。

原来他只以为这小子是没心没肺。

然后他也迈步上楼,楼上还有一间浴室。他这体面惯了的人,此刻闻着身上的臭气,也觉得不可忍受。

司徒威廉沐浴了一番,自己找了一身衬衫长裤穿了上,然后走去了书房。

书房位于楼下走廊的尽头,若是天晴日暖的时候开了窗子,外面有花有树,情调大概会很不错。司徒威廉双手插进裤兜里,在那整面墙的大书架前看了看,没找到什么有趣的书籍,便走到写字台后,在那黑色皮质的沙发椅上坐下来颠了颠,感觉挺舒服,然而也不过如此。

一切都是挺有趣,一切又都是“不过如此”,人家都有个痴迷的爱好,他没有,他对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倒是一直都挺爱钱,总伸个手向沈之恒要,但其实他对钱也不是很热衷,到手就花,从不积攒,花没了再要,要不到就憋着。

除了钱,还有什么是能让他生出长情的呢?啊,还有一位佳人,他单恋她很久了,现在那爱情之火还在熊熊燃烧着,她就是美丽的金二小姐。一想到金二小姐那动人的一颦一笑,他的脸上就也浮出了笑意,仿佛她就坐在他眼前似的。

然而房门一开,走到他眼前的人是沈之恒。

沈之恒穿了一身暗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司徒威廉没有起身,隔着写字台向他嗤嗤笑:“沈兄,往后我改口叫你大哥吧?我们今天兄弟相认,你高不高兴?”

虽然他知道沈之恒是要和自己“算总账”的,可他确实是挺高兴,他也计划过何时向沈之恒袒露身份,计划来计划去,总是没计划出个准日子,如今真相大白,倒是省了他的事。三年的时间相处下来,他对这位大哥是相当的满意,大哥又有身份又有钱,够资格做他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