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艳书 上册》(2)(第5/10页)

少女们脚步细碎地走出了家堂,斑驳幽影间,花魁段青田绝色的容颜自画像上遥望着,是一丛彼岸花在目送着她们,就此驶入了滚滚孽海。

怀雅堂的后进是一座极高大的走马楼,几经翻修后,原来古色古香的顶棚已被拆去,隔出了一方天井来,天井里立着一座假山、几簇花丛。一楼的楼角开着一扇月亮门,穿过去是一带朱栏碧槛的屋子,再过两重院落,西头又有一个小跨院,四女就被让进了这院中的正房。

不多时,那个严嫂子就领着数个还梳着卯发的小婢捧进了衣裳来,其余几套皆是使女所穿的秋香色绫袄绫裙、青缎掐牙背心,唯有一套满绣长衣、十二幅留仙裙被捧来了玉怜的跟前。

玉怜的一张粉面上全是雀跃之情,偏又明知故问:“咦,怎独独我的衣衫与众不同?”

严嫂子爽朗热情,一笑就露出牙花子:“您是凤姑娘点名一同出条子的,那就得按照倌人的排场来。快,你们赶紧服侍着姑娘更衣。再多备两个衣包,预备着席上更换。”

小鬟们围上前替玉怜宽去了旧衣,玉怜一脸得色,把眼斜瞟着其余三人道:“你们不明白什么叫‘出条子’吧?我既是做大姐的,那就教教你们,出条子就是应召陪侍。我在二等时就听过,小班倌人出条子一概是香车宝马,风头大得不得了。想不到我才进班子就赶上这样的好事,而且叫条子的还是九千岁爷爷。”

女孩儿们也自己动手脱解着衣裙,万漪背身向里,从肩上转过一双水汪汪的眼目,带着压抑了许久的好奇问:“姐姐,‘九千岁’究竟是什么人?”

“你连九千岁都不晓得?!”玉怜张开了两臂入袖,诧异道,“那你可晓得‘乙酉国难’?‘京师保卫战’总该晓得吧?你怎么什么都不晓得?你是乡下来的吗?乡下来的也该晓得呀!”

万漪连受了好几句,也不敢辩什么。玉怜稍稍仰着些脑袋任人给她扣衣纽,一头滔滔不绝地说:“得了,我说给你听吧。延载二十四年,先帝爷御驾亲征蒙古鞑靼,结果兵败被俘,那一年是乙酉年,就叫作‘乙酉国难’,你没听说过?”

万漪支吾了两声:“好像是听说过。”

“就是嘛,谁会没听说过‘乙酉国难’?”玉怜雏莺弄舌般又接着说下去,“后来鞑靼的首领就拿先帝爷做人质,要求北京开城投降,王公大臣们全提议迁都,却有一个人出来反对,就是内宫的御马监提督。他遥尊先帝爷为‘太上皇’,把还不到十岁的皇长子扶上了宝座,又想法子打退了鞑靼人。京师保卫战大捷后,他就升任司礼监掌印,满朝的文武重臣都为他在各地兴建生祠,小皇帝本人见了他也得起身称一句‘先生’。总之呀,天底下除了万岁爷就是他,所以才叫作‘九千岁’。哎呀,说了这一大串却忘了说,九千岁爷爷复姓‘尉迟’,单讳一个‘度’字。”

听过这一篇解说,万漪却更为困惑,“九千岁原来是太监?难不成太监也要倌人服侍?”

“什么‘九千岁’?权奸阉竖罢了。”角落里冷不防一声,是沉寂已久的书影在说话。她已换好了婢女的衣装,但一张稚气犹存的小脸却矫然不群,满溢着刚烈之色。

玉怜两步冲上前,堵住了书影的嘴,“瞎说什么!你也是乡下人?!不晓得镇抚司的探子们无所不在?若被听了去,你这条小命还想要不想要?”她往两边望了望,赔了个笑脸,“各位就当没听见,她年纪小,当不得真。”

书影却不领情,反驳道:“我年纪小是小,可我字字当真。”

玉怜气得推了她一把,“你不怕死,我们还怕被你连累呢。九千岁和你又无仇无怨,你这——”玉怜住了口,恍然大悟似的,又把书影细致入微地端详了一回,“才妈妈说你姓祝,还是官家小姐,莫不成你是翊运伯祝家的人?”

“翊运伯”这三个字令万漪和佛儿都向书影投过了讶异的一瞥,未容细究,屋外忽响起了一声吆喝:“姑娘们,该动身了!”

严嫂子也紧跟着催促了起来,玉怜顾不上再多问,只看屋角里还竖着一面紫檀板穿衣镜,她忙跑过去掀开了镜上的苏绣锦套自盼一番,方才脚步轻快地随众而出。

众女到了怀雅堂大门外,全都是一怔。

轿夫们早已垂首侍立,全都身穿一色号衣,腰里挂着大刀或长鞭,显然还身兼护卫之职,粗望去黑压压一大群,竟点不清有多少人,而他们身后的那座轿子亦比十顶普通的轿子加起来还要大,且华美无匹。黄花梨锦栏,轿顶覆着杏黄色油绢,顶檐六角飞卷,檐下垂挂着水钻镶嵌的彩球,四扇花格轿窗上敷着山茶黄的薄纱,支着遮阳的黄幔,幔上垂下银红丝绦,轿衣则是名贵的倭产雨缎,密密织绣着百鸟朝凤,那凤凰一身雪白,昂首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