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9/11页)

那是个已经发硬的死婴了。

年亮富从后座探头出来问,「真撞到人了吗?」

司机说,「老爷,是小凤喜,怕是活不成了。这不能怪我,她这样跑出去,谁也会撞着她呀。」

绿芙蓉在车里听了,猛地打个哆嗦,深深瞅了年亮富一眼,把目光转开,怔了半晌,竟不知触动那一根情肠,一颗泪珠从眼角滑了下来。

年亮富急得安慰她,自己也跺脚,叹气说,「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她要钱,我已经给了,这分明是要我不安生呀。」

司机说,「不干老爷的事,她孩子病死了,大概自己也不想活,就到大街上撞汽车。」

清早时候不少人出门做事,见到撞死了人,纷纷过来围看。

年家连忙通知了巡捕房,又花钱寻了两个证人,作证说是亲眼看见死者抱着小孩子冲出来撞汽车的,巡捕房收了一笔钱,又看那妇人的孩子,尸身已经硬了,小脸冰冷青白,确实是妇人撞车前就已经死了,推断是妇人失去孩子犯了失心疯,撞车寻死,也说得过去。

便由年亮富做了善人,出资买了一副棺木,把母女两人装在一块,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法事,在城外找快地方埋了。

绿芙蓉受了惊吓,当日回到小公馆就病了,请了一个中医来,说无妨,吃两剂药就好。

不料喝了一剂,这天晚上睡下,越发地不好,忍耐着到了大半夜,下面竟见了红,把床褥子也染湿了。

小公馆的老妈子和听差们这才知道事情不好,急急忙忙叫车把女主人送到医院里,洋大夫检查后,说是流产了,胎儿很小,不足两月。

年亮富在电话里听了也惊慌到不得了,半夜冒着雨坐汽车除螨,赶到医院时,绿芙蓉脸色苍白如鬼,在病床上哭得两眼如桃,只说,「你做的孽,都报应在我身上了!你还来干什么?」

年亮富无可奈何,也抹了眼泪,说,「怎么怀了孩子,一点声息都没有就掉了?我自己的骨血,我能不心痛?」

自己哭过了,仍旧百般淡淡软语安慰绿芙蓉。

绿芙蓉母亲姐妹都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年亮富,虽然嘴上骂,手上捶,但要离开他,那是做不到的,慢慢地被年亮富劝转回来。

宣代云在年宅里腆着肚子待产,又尽日里为生病的弟弟忧愁,兼之年亮富不回家也早是常事,就并没有多在意。

所以这些事情,宣代云竟是一丝风声也没有听到。

※※※

话说那戒备森严的医院里,白雪岚已是坐困愁城了。

宋壬走进病房,白雪岚如今的形状,他是看在眼里的。因为他是一片忠诚的人,虽知道不该进来,但又放心不下,进来了,也只拧着眉,僵硬地说,「总长,您应该吃点东西。」

白雪岚像是没听见,站在病房中,失神地站着。

宋壬说,「不然,您还是在床边坐下来,陪着宣副官罢。」

听见宣副官三字,白雪岚才回过神,走到床边坐下,把手虚虚一摆,头也不回地对宋壬说,「你出去。」

宋壬看他这样,竟是连饭也不肯吃了,不禁着急,跨前一步说,「总长,你不能这样消沉。」

白雪岚说,「你不懂的。」

把手伸进被子底下,握着宣怀风消瘦的五指,低声说,「你出去。」

宋壬大声地叹气,但这毕竟无用,终于还是走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宣怀风昏睡着,呼吸很不平稳,肤色苍白,只有颊间残留着一点令人心悸的潮红,那是病重了的人才会露出的气色。

白雪岚握着他的手,似乎就在这房间里,日出日落,斗转星移,迷惘间不知身在何处,只觉茫茫大梦一场,明明握紧在掌心的,难道又要成了空?

不懂的。

没有人会懂。

从他在学校里惊鸿一瞥,这人,这眼,这身影,这无暇如玉的十指,就刻进了骨髓。

纵使白雪岚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若人道世上都背负着各自神圣的任务,那么他的任务,一定就是宣怀风。

大家都认定他是一个聪明人,唯独他知道自己是痴傻的,这痴傻的天地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宣怀风。

姹紫嫣红,是宣怀风。

酸甜苦辣,是宣怀风。

每一种滋味,都是宣怀风。

他可以做绅士,他可以做强盗,他可以做政客;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顾后果,只要宣怀风,只要这个人陪自己一生一世。

白总理说他没出息。

那便没出息罢。

除了眼前这个人,别的他什么都不在乎。

白雪岚自忖,自己其实是铁心石肠的,为了一个宣怀风,他知道自己能六亲不认,就算别人不说,他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条疯狗。

只有宣怀风能做他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