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四章 太盛难守(第3/6页)

我听她提到我,不觉凝神细听。好一会儿,太皇太后的叹息悠远轻柔:“你还是不明白。本宫的谚儿最爱的是他的江山,这丫头也是。”

忽听“本宫的谚儿”,不觉怔住。寥寥数字,充满遥远而纯粹的怜子之情。她的悲痛毕竟比庆幸更多一点吧。一滴泪水落在蛇皮剑鞘的蓝宝石上,哀伤恣肆成海。

回到漱玉斋,忽见历星楼前面浩浩荡荡,灯火通明。绿萼笑道:“定是陛下来历星楼了。姑娘要去瞧瞧么?”说着咦了一声,“东公公朝漱玉斋来了呢。”

我将含光交予绿萼,吩咐她先回屋,独自迎了上去。小东子一溜小跑到了我面前,躬身道:“陛下来历星楼,本想召大人伴驾,一问之下,才知道大人去了济慈宫。大人既回来了,还请快过去吧。”

历星楼下的宫人们排得笔直,数行绵延向南,直到西一门外。众人低眉垂首不发一言,灯火与星光齐齐屏息。二楼寝室的窗上,映出一道模糊挺直的身影。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六年前,我在楼下呆望窗上安静冰冷的身影,屈膝长哭。

小东子见我发呆,忙唤了我一声,举手引我上楼。

高曜站在慎妃从前的寝室中,呆呆望着那道绘着白云黄鹤的大梁。礼毕,高曜头也不回道:“你说,当年母亲悬梁时在想什么?”

慎妃知道儿子的志向,所以熙平让她死,她毫不犹豫便自缢了。那时的心境,大约是和高思谚临终时一样,即使死了,魂魄也要在天上,密切注视着高曜,看他能不能做一位明君。只是慎妃甘心,高思谚不甘心。我叹道:“微臣不知。”

高曜道:“朕知道母亲是为朕而死的。这些年,朕饱受父皇质疑,抄宫受刑,离阙守陵,整日惶然不宁。你是知道的。”

“是……微臣明白。”

高曜又道:“这七八年,你虽没有长伴于朕,但在朕的心里,自从母亲薨逝,朕与你、嬷嬷、芸儿是相依为命的。”

“微臣不敢……”

“朕一直有一个疑问,望你如实回答。母亲自缢和皇太子哥哥的死是不是有关联?夷思皇后郁郁而终,其中是不是有内情?她所疑心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这些问题,在高曜出宫开府前,在长宁宫,他曾趁醉问过我。还说倘若夷思皇后所疑心的事情是真的,他便放弃做太子的志向,为悫惠皇太子高显守一世陵。当年他没有胆量在清醒时聆听的真相,莫非做了皇帝,便有恃无恐了么?

我淡淡一笑:“微臣斗胆,再次请问陛下,倘若夷思皇后所疑是真,陛下还会放弃志向,给悫惠皇太子守陵么?”

高曜一怔,一时之间竟答不上来。然而这答案,我已了然于胸:“陛下恕罪。当年之事,先帝早已查明是舞阳君之过。陛下天之所助,必然江山永固。”

“朱玉机风云玄感,川岳粹灵。动惟直道,言则不谀;见危思奋,在变能通;义以临事,精能贯日;忠以成谋,用若投水。茂勋立谅暗之际,嘉话盈启沃之初。可依旧正四品女录,封新平县侯,三百户,赐‘帝师’号。赐宅邸一座,朝衣一袭。”

明道元年二月初四,我在兴隆里新修缮的府邸,封为新平县侯,封邑三百户。二月初七,我入宫谢恩。母亲本是熙平大长公主家的管家娘子,却把三个儿女教成一妃二侯,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高淳县侯府和新平县侯府门庭若市,京中的达官贵人,不管认不认得,都派人送了礼来,贺新封之喜。其中以信王府和熙平大长公主府的礼物最为贵重,信王世子夫妇另有厚礼随赠。

命妇夫人们来了,我不免要陪坐。各府管家来送礼,都要向我磕头。小钱做了侯府的总管家,虽然能干,到底一个人周旋不开,于是母亲将高淳县侯府中自己信得过的管家夫妇拨了两对过来。如此我每日像泥塑菩萨,只管陪坐受礼,三日下来,笑得脸僵。

整日在家坐着也是无趣,于是二月初九这一日,我吩咐谢客,预备去信王府看望启春和她的女儿安定县主。正更衣时,忽听门外小丫头道:“老夫人来了……”

我忙抛下只穿了一半的长衣,上前迎接。但觉眼前一亮,母亲身着藕荷色暗卷草纹褙子,下着青灰地秋香色团花长裙,高髻溜光水滑,簪着一朵光灿灿的珠花,脂粉白腻而服帖,看起来年轻了十几岁。

我笑道:“母亲今日来得早,怎的也不多睡一会儿?”

母亲笑道:“想着你这里还乱糟糟的,自然要早些过来瞧瞧。”说罢瞧了瞧我腰上簇新的粉白衬裙,又瞧了瞧衣架上娇艳的紫红色银丝团花窄袖长衣,“快把衣裳穿好,免得着凉。我听钱管家说,你要出去。去哪里?”

我一面由绿萼服侍着穿衣,一面笑道:“女儿想去信王府看望启姐姐。”说着一指桌上早已备好的礼物,“母亲瞧,给安定县主的礼都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