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论合宜感(第3/9页)

我们甚至对死去的人兴起同情感,我们瞻望等着他们的那个可怕的未来,对他们的处境中真正重要的东西反而视而不见,以致影响我们的,主要是那些冲撞我们的感觉,但对他们的幸福绝不会有任何影响的情况。我们想,他们被剥夺了阳光;被隔绝在活生生的社交世界之外;被摆在寒冷的坟墓里,变成各种腐败细菌与泥土中爬虫的猎物;在这世界上,不再被人想念,反而只消一会儿,就会从他们至亲好友心中挚爱的名单中除名,甚至几乎从他们至亲好友的记忆中消失。如此这般的处境,是多么的悲惨啊!我们想,毫无疑问,他们遭逢如此可怕的灾难,我们无论再怎么怜悯他们,也绝不可能过分。我们现在似乎更应该加倍同情他们,因为他们此刻正面临被人人遗忘的危险。于是,我们参加纪念他们的仪式,表示我们空洞的礼敬,我们努力抗拒自然让自己显得凄惨,让自己不断忧伤地回忆他们的不幸。事实上,我们的同情无法提供他们什么慰藉,但此一事实似乎使他们的处境显得更加凄惨;而想到我们所做的一切皆无济于事,想到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减轻了其他所有痛楚,只是舒缓了他们的朋友痛惜他们、爱恋他们与悲叹他们的心情,却完全无法带给他们任何安慰,益发加深我们对他们的不幸的感伤。然而,最无可置疑的是,死者的幸福完全不受前述那些情况的影响,而我们想要安慰他们的那些想法,也丝毫不可能扰动他们那无忧无虑的长眠安息。那个凄凉可怕且永无止境的忧郁意念,亦即,在我们自然而然的想象中,他们的处境应该会兴起的那个意念,完全是因为我们把他们身体上所产生的变化和我们自己对那个变化的知觉结合在一起而引起的,亦即,那个意念是起于我们把自己摆在他们的处境中,或者说,如果允许我这么说的话,是起于我们把我们自己还活着的灵魂塞进他们已经失去活力的躯壳里,然后设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情绪。正是由于此一想象上的错觉,所以,对我们来说,预见自己的死亡,才会这么令人胆战心惊;也正是由于这种错觉,所以,在我们死后无疑不可能给我们带来任何痛苦的那些情况,在我们活着时想起来却让我们心痛不已。而从这里便衍生出人性中一个至为重要的原理,亦即,恐惧死亡。这种恐惧,虽是个人幸福的一大毒害,却是抑制人类各种不义的伟大力量,它虽然折磨与抑制个人,却守护与保障社会。

第二节 论彼此同情的快感

但是,无论同情感的原因是什么,或同情感是怎样被引发的,最让我们觉得愉快的事,显然莫过于发现他人的感觉和我们自己心里头全部的情绪相一致;而且最让我们震惊的,也莫过于发现他人和我们完全没有同感。特别喜欢以某种吹毛求疵的自爱(self-love)原理演绎人类所有情感的那些作者,自以为根据他们自己吹嘘的原理,要解释这种快乐或这种痛苦,一点儿也不困难。他们说,人,由于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薄弱,以及意识到自己需要他人的协助,所以,每当他注意到他人表现出和自己一样的情感时,他就会高兴,因为那时候他自信可以获得自己所需的协助;而每当他注意到情形相反时,他就会苦恼,因为那时候他以为他们必定会和他作对。但是,这种高兴与这种苦恼总是这么立即地被感受到,而且也时常是在一些非常微不足道(因此不怎么样需要协助)的场合中被感受到。所以,我认为,不管是这种高兴或这种苦恼,显然都不可能是源自于任何这样以自我利益为中心的考量。某个人,当他在尽力娱乐同伴之后环顾四周,如果看到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为他所讲的笑话而发笑时,一定会觉得很丢脸、很懊恼。相反,同伴的欢笑则会让他感到心里很舒畅;他会认为,他们的情感和他自己的相一致,是他所能得到的最高礼赞。

他的这种快乐,似乎不完全是由于同伴的欢乐在他身上所引起的同情感,使他原本欢乐的心情获得额外的活力所致;而他的这种痛苦,同样也不完全是由于他错失了这种快乐的机会,以致他因为失望而感到心情沮丧。虽然不管是前一种场合或后一种场合,同情感之有无,无疑多少会有这样的影响。当我们已经如此频繁地熟读了一本书或一首诗,以致我们不再能够从独自阅读那本书或那首诗获得任何乐趣时,我们仍然能够从朗读它给某个同伴听而得到一些乐趣。对他来说,它还充满全部新鲜的魅力;我们与它在他身上自然引起的那种惊讶与赞叹的感情同感共鸣,虽然它不再能够直接在我们心中唤起这种惊讶与赞叹;我们比较像是从他的眼光,而不是从我们自己的眼光,去看待它所呈现的所有构想与理念;我们透过和他的愉快起同感共鸣而感到心情愉快;他的愉快就这样重新唤醒或活化我们的愉快。相反,如果他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样欣赏它,那我们将会感到懊恼,而我们在朗读它给他听时,当然也就不再能够得到任何乐趣。这里的情形和前面那个例子完全相同。同伴的欢乐,无疑会唤起或活化我们的欢乐,而他们的沉默,无疑也会使我们失望、沮丧。纵使这个原理或许有助于我们在前一种场合获得一些快乐,也有助于我们在后一种场合感受到一些痛苦,但在这两种场合,它都绝不可能是快乐或痛苦的唯一原因。因为,他人和我们自己在情感上的相互契合,似乎就是快乐的一个原因,而缺乏这种契合也似乎就是痛苦的一个原因,然而,这种现象却无法以前述那个原理予以解释。没错,我的朋友们对我的喜悦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同情感,或许可以透过活化那个喜悦而给我带来快乐;但他们对我的悲伤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同情感,如果只会活化那个悲伤的话,便不可能给我带来任何快乐。然而,同情感不仅活化喜悦,也缓和悲伤。在人们喜悦时,它以提供另一种方式的满足(译按:指彼此情感相互契合所产生的感觉)来活化喜悦;在人们悲伤时,它以迂回委婉的方式,将几乎是人心在那时候还可能接受的唯一愉快的感觉(译按:同样是指彼此情感相互契合所产生的感觉)巧妙地渗入人心,从而缓和人们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