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一章(第7/8页)

……P在痛苦,我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等待时间来解决一切,听任半撒谎状态继续下去。我千百次想走到她的面前,跪在她脚下,讲出一切,忍受她的怒斥和蔑视……但是,我不怕愤怒(我甚至乐于接受这种惩罚),我怕眼泪。必须阅尽沧桑,才能忍受女人的眼泪,才能在它们还未冷却,还挂在红肿的眼睑下的时候对它们无动于衷。何况她的眼泪应该是真诚的。

这样过了不少时候。人们开始传说,我的流放即将结束,看来,我坐上马车飞往莫斯科的日子已不远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脸庞,而出现在最前面的便是我朝思暮想的那张容貌。但是正当我陶醉在这些幻想中的时候,马车的另一边却出现了P那苍白阴郁的身影,那哭肿的眼睛,那流露着痛苦和谴责的目光,我的欢乐变成了烦恼,我觉得可怜她,非常可怜她。

我不能在虚伪的状态中继续生活,决心不顾一切摆脱这种处境。我写信给她,作了彻底的忏悔。我热烈地、坦率地说明了一切实情。第二天她托病没有出来。一个怕受责备的罪人可能忍受的一切,这一天中我都忍受了。她那种神经质的麻木状态恢复了——但我不敢去探望她。

我需要毫无保留地忏悔;我与维特贝格关在书房中,向他公开了我的全部爱情史。起先他吃了一惊,但后来,不是作为一个法官,而是作为一个朋友,他听完了我的话,没有提出质问来折磨我,没有作事后的说教,只是与我一起寻找减轻打击的途径——这是他一人也能办到的。他爱的人,他就热烈地爱他们。我怕他铁面无情,但对P和对我的友情终究占了绝对优势。是的,我可以把不幸的女人留在他手中,她那没有欢乐的一生是我最后摧毁的。现在她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有力的精神支持,把一切交给他。她对他是像对父亲一样尊重的。

早上,马特维交给我一封信。我几乎一夜未睡,用颤抖的手不安地拆开信。她写得简简单单,光明正大,流露出深沉的忧郁。我那些娓娓动人的话不能掩盖蛇蝎的心肠,而从她和解的语言中,却可以听到一颗软弱的心在低声饮泣,用异常的毅力压制着痛苦的哀号。她向我祝福新的生活,希望我们幸福,称纳塔利娅为妹妹,还说,为了忘记过去,为了未来的友谊,她要向我们伸出手来,仿佛有罪的是她!

我一边哭,一边反复读她的信。她献出了怎样一颗心啊!

后来我还遇到过她,她向我伸出了友好的手,但我们总有些不自在,似乎二人都有什么话还没讲完,有什么事还要回避。

一年前我听到她逝世了。

离开维亚特卡后,对P的回忆一直使我感到痛苦。为了求得良心的平静,我动手写小说,它的女主人公便是P。我写了叶卡捷琳娜时期的一位少爷,抛下了爱他的女人,与另一个女人结婚。她憔悴了,剩了奄奄一息。她去世的消息给了他沉重的打击,他变得闷闷不乐,沉默寡言,最后发疯了。他的妻是温柔和自我牺牲的典范,忍受了一切,在他平静的一个时刻,送他到新处女修道院,与他一起跪在不幸的女人的墓前,祈求宽恕和保护。从修道院窗中传出祈祷声,女性的柔和嗓音在歌唱赦罪的诗,于是少爷逐渐康复了。小说并不成功13。我写它时,P还没打算上莫斯科;只有一个人猜到了我与P之间的关系,这就是那位“无所不在的德国人”卡·伊·佐年贝格。自从1851年我母亲死后,我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1860年,一个旅行家告诉我,他认识八十岁的卡尔·伊万诺维奇,掏出他的信给我看。在附言中,他讲到了P的去世,还说我的哥哥把她安葬在新处女修道院

理所当然,他们两人都不知道我的小说。

1 俄国边境的小镇,1847年赫尔岑出国时经过这里,见第三十四章。

2 据说,恺撒因怀疑妻子庞培娅不贞,向法院要求离婚。在法庭上,恺撒提不出罪证,只得说:“恺撒的妻子甚至是不应该被怀疑的。”这便成了他要求离婚的理由。后来这话成了流行的“名言”。

3 维多克(1775—1857),法国冒险家和侦探,著名的保安警察,曾任法国警探署署长。

4 指普拉斯科维娅·梅德韦杰娃,即作者在第十六章中提到过的那个与“沉重的忏悔感”有关的女子。

5 舍米亚卡(1420—1453),古俄罗斯一个残酷野蛮的王公。

6 指1836年维特贝格为赫尔岑作的画像。

7 指纳塔利娅1837年寄给赫尔岑作纪念的手镯。

8 前面那些纳塔利娅的话,均引自她在1835至1837年间写给赫尔岑的信。

9 纳塔利娅的信和我的信,笔法之相异是非常大的,特别在通信开始之时,后来由于相互影响,才逐渐接近了。在我的信中,除了真诚的感情之外,还有佶屈聱牙的句子,矫揉造作的文字,这显然是雨果和法国新小说家一流人的影响。在她的信中,这类缺点完全不存在,她的语言朴实,真诚,富有诗意,这里只能看到一种影响:《福音书》的影响。那时我总是竭力想写得高雅,实际上却写得很坏,因为这不是我的语言。生活在脱离实际的环境中,只知埋头读书,往往使一个青年人不能自然地、单纯地讲和写;一个人必须等到他的风格形成,取得了最后的形态以后,他的智力才算开始成熟。——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