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第5/8页)

今天,他刚刚回来,似乎不好意思马上跟大哥要“资本”。是的,今天他不能出去。等一等,等两天,他再把理论和大哥详细的说出,而后求大哥给他一笔钱。他以为大哥必定有钱,要不怎么他赤手空拳的回来,大哥会一声不哼,而大嫂也说一不二的供给他烟酒呢?

他很想念胖菊子。但是,他必须撑着点劲儿,不便马上去看她,教她看不起。只要大哥肯给他一笔钱,为请客之用,他就会很快的找到事作,而后夫妇就会言归于好。胖菊子对他的冷酷无情,本来教他感到一点伤心。可是,经过几番思索之后,他开始觉得她的冷酷正是对他的很好的鼓励。为和她争一口气,他须不惜力的去奔走活动。

把这些都想停妥了之后,他放弃了写字,把笔墨什么的都送了回去。他看见了光明,很满意自己的通晓人情世故。吃午饭的时候,他把四两酒喝干净。酒后,他红着脸,晕晕忽忽的,把他在科长任中的得意的事一一说给大嫂听,好象讲解着一篇最美丽的诗似的。

晚间,瑞宣回来之后,老二再也忍不住,把要钱的话马上说了出来。瑞宣的回答很简单:“我手里并不宽绰。你一定用钱呢,我可以设法去借,可是我须知道你要谋什么事!你要是还找那不三不四的事,我不能给你弄钱去!”

瑞丰不明白哥哥所谓的不三不四的事是什么事,而横打鼻梁的说:“大哥你放心,我起码也得弄个科员!什么话呢,作过了一任科长,我不能随便找个小事,丢了咱们的脸面!”“我说的不三不四的事正是科长科员之类的事。在日本人或汉奸手底下作小官还不如摆个香烟摊子好!”

瑞丰简直一点也不能明白大哥的意思。他心中暗暗的着急,莫非大哥已经有了神经病,分不出好歹来了么?他可也不愿急扯白脸的和大哥辩论,而伤了弟兄的和睦。他只提出一点,恳求大哥再详加考虑:“大哥,你看我要是光棍儿一个人,摆香烟摊子也无所不可。我可是还有个老婆呢!她不准我摆香烟摊子!除非我弄到个相当体面的差事,她不再见我!”说到这里,老二居然动了感情,眼里湿了一些,很有落下一两颗泪珠的可能。

瑞宣没再说什么。他是地道的中国读书人,永远不肯赶尽杀绝的逼迫人,即使他知道逼迫有时候是必要的,而且是有益无损的。

老二看大哥不再说话,跑去和祖父谈心,为是教老人向老大用一点压力。祁老人明白瑞宣的心意,可是为了四世同堂的发展与繁荣,他又不能不同情二孙子。真要是为了孙子不肯给日本人作事,而把孙媳妇丢了,那才丢人丢得更厉害。是的,他的确不大喜欢胖菊子。可是,她既是祁家的人,死了也得是祁家的鬼,不能半途拆了伙。老人答应了给老二帮忙。

老二一得意,又去找妈妈说这件事。妈妈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告诉他:“老二,你要替你哥哥想一想,别太为难了他!多喒你要是能明白了他,你就也能跟他一样的有出息了!作妈妈的对儿女都一样的疼爱,也盼望着你们都一样的有出息!你哥哥,无论作什么事,都四面八方的想到了;你呢,你只顾自己!我这样的说你,你别以为我是怪你丢了事,来家白吃饭。说真的,你有事的时候,一家老小谁也没沾过你一个铜板儿的好处!我是说,你现在要找事,就应当听你哥哥的话,别教他又皱上眉头;这一家子都仗着他,你知道!”

老二不大同意妈妈的话,可是也没敢再说什么。他搭讪着走出来,对自己说:“妈妈偏向着老大,我有什么办法呢?”第二天,他忘了练字,而偷偷的和大嫂借了一点零钱,要出去看亲戚朋友。“自从一作科长,忙得连亲友都没工夫去看。乘这两天闲着看他们一眼去!”他含着笑说。

一出门,他极自然的奔了三号去。一进三号的门,他的心就象春暖河开时的鱼似的,轻快的浮了起来。冠家的人都在家,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象挂着一层冰。晓荷极平淡的招呼了他一声,大赤包和招弟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他以为冠家又在吵架拌嘴,所以搭讪着坐下了。坐了两三分钟,没有人开腔。他们并没有吵架拌嘴,而是不肯答理他。他的脸发了烧,手心上出了凉汗。他忽然的立起来,一声没出,极快的走出去。他动了真怒。北平的陷落,小崔的被杀,大哥的被捕,他都没动过心。今天,他感到最大的耻辱,比失去北平,屠杀百姓,都更难堪。因为这是伤了他自己的尊严。他自己比中华民国还更重要。出了三号的门,看看四下没人,他咬着牙向街门说:“你们等着,二太爷非再弄上个科长教你们看看不可!再作上科长,我会照样回敬你们一杯冰激凌!”他下了决心,非再作科长不可。他挺起胸来,用力的跺着脚踵,怒气冲冲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