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10/17页)
战胜者与战败者居然如此和睦共处,科尔尼代实在看不惯,心里冒火,便愤然离去,他宁可回旅馆一个人闷在自己房间里。鸟先生倒讲了一句笑话:“这些普鲁士士兵在这里繁殖人口。”卡雷-拉马东先生则讲了一句严肃的话:“他们是在做出补偿。”到这时为止,车夫仍然没有找到。最后,总算在镇上的咖啡馆里,才发现他正同那个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亲如兄弟般地坐在桌前。伯爵向他提出质问:
“不是要你八点钟把车套上,准备好出发?”
“不错,可是我又接到另一个命令。”
“什么命令?”
“根本不许我套车。”
“是谁给你下的这道命令?”
“这还用问,当然是那位普鲁士军官。”
“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
“这我就一点也不知道了,谁下的命令,您去问谁好了。不准我套车,我就不套车。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那军官亲口给你下的命令吗?”
“不是,先生,他的命令是由旅馆老板向我传达的。”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正要去睡觉的时候。”
三位先生极为不安,回到旅馆。
他们要见旅馆老板,但女仆回答说,老板有气喘病,从来不在十点钟以前起床,甚至明确规定,除非失火,否则绝不许提前叫醒他。
他们想见那位军官,但这也绝对办不到。那军官虽说就住在这个旅馆里,但只准许旅馆老板一人跟他谈民事。于是,大家只好干等。女士们都回到各自的房间,料理些琐事。
厨房里高大的壁炉中正烧着一堆旺火,科尔尼代在炉前坐下,他叫人搬来一张小方桌,要了一瓶啤酒,随后又掏出他的烟斗。那烟斗决非等闲之物,它在民主党人中,与科尔尼代享有同等的威望,似乎它为科尔尼代效劳也就是为祖国服务。那是一只非常精美的海泡石烟斗,已经积了厚厚的烟垢,熏得漆黑,就像它主人那一口牙齿一样,不过,它倒是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整个烟斗弯弯的,油亮油亮,它跟主人的手早已混得烂熟,也给主人的仪表增添了好些魅力。科尔尼代坐在那里不动,两眼时而盯着壁炉里的火苗,时而凝视着酒杯里的泡沫,每喝一口,就心满意足地用瘦长的手指捋捋油腻的长发,同时吮吮沾在髭须上的啤酒沫。
鸟先生借口要活动活动腿脚,跑去向当地零售商推销他的葡萄酒。伯爵与棉纺厂主在高谈阔论政治。他们展望法兰西的前途。一个看好奥尔良派,另一个则指望出现某个无名的大救星,某个在国家沦亡之际力挽狂澜的英雄。也许出一位杜·盖克兰,也许出一位贞德,或者再来一个拿破仑一世。唉,如果皇太子不那么年轻就好了……科尔尼代在一旁听着,面带微笑,似乎对民族命运的谜底已经心里有数。他抽着烟斗,烟雾缭绕,飘散在整个厨房里。
敲十点钟的时候,旅馆老板露面了。大家非常急切地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只回答这么几句话,一字不改地重复了两三遍:
“军官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佛朗维先生,您去告诉车夫,明天不准套车,没有我的命令,那些旅客不得动身,您听明白了吗?好吧,就这么办。”
于是,大家要求见军官。伯爵给他送去了自己的名片,卡雷-拉马东先生也顺便在那上面加上了自己的姓名与所有的头衔。普鲁士军官差人回话说:他同意接见这两个人,但是要等到他用完午饭之后,也就是说,下午一点钟左右。
几位太太也下楼来了,大家虽然忧心忡忡,还是吃了点东西。羊脂球似乎身体不适,显得心绪不宁、惶惶不安。
喝完咖啡之后,勤务兵来叫求见的两位先生。
鸟先生也要跟着去,他们还想拉着科尔尼代一起,为了使他们的行动更为郑重其事。不料科尔尼代却高傲地宣称,他是绝对不同德国人打交道的。说罢,他又回到壁炉前坐下,又叫了一杯啤酒。
三位先生上楼去了,被带进此家旅馆最漂亮的房间,普鲁士军官就在那儿接见他们,只见他躺在一把安乐椅里,双腿搭在壁炉上,叼着一只长长的烟斗,身上披着一件色彩鲜艳的睡衣,那睡衣大概是从哪个俗里俗气的市民遗弃的空房子里偷来的。他没有起身,也不同来人打招呼,连瞧也没有瞧他们一眼,这副神态实可谓军事占领者骄横无礼、不可一世的活样板。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
“你们要敢(干)什么?”
伯爵回答:“我们想要动身,先生。”
“勿(不)行。”
“在下斗胆问一句,为什么不放行?”
“因为火(我)不元(愿)意。”
“我很荣幸地提请您注意,军官先生,贵军司令部给我们发了去迪耶普的正式通行证,我想我们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要受到您如此严厉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