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第6/42页)

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

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222],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辩。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译文】

来信写道:“人的心体本就明白,然而由于被气拘束、被物蒙蔽,很少有人不昏聩。不通过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的方法来明白天下的道理,便无法明白善恶的缘由、真假的差异,就会肆意妄为,其危害难以言述。”

这段话大体上似是而非,大概是承袭了朱子学说的弊端,不能不分辨清楚。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学习的方法,不存在只学习不实践的道理。比如学习孝道,就必须服侍奉养双亲,亲身实践孝道,才可以称之为学。难道仅仅是空口白话地随便说说就可以称之为学习孝道了吗?学习射箭必须张弓搭箭,射中靶心;学习书法必须铺纸提笔,切实去写。天下所有的学习,没有不实践就可以称之为学的,所以在学习的开始就已经是实践了。笃是敦厚、踏实的意思。已经实践了,又反复实践加以强化,也就是一刻不停地下功夫的意思;然而学习不可能没有疑惑,有疑惑便会产生问题,问问题就是学习,也就是实践;然而询问后可能还有疑惑,这时便需要思考,思考也是学习,也就是实践;思考后可能还有疑惑,这时就要用到辨析的功夫,辨析也是学习,也就是实践。辨析明白了,思考审慎了,疑问消除了,学业长进了,然后还要一刻不息地用功,这就是笃行。并不是说在学、问、思、辨之后再去实践。因此,就探求能够做成某事而言叫作学,就求得解答困惑而言叫作问,就通晓学说而言叫作思,就考察精到而言叫作辨,就落到实处而言叫作行。从作用方面来看可以分为五个方面,但本质上则可以合为一件事。我所说的心理合一的本体、知行并进的功夫,之所以有别于后世的学说,正在于此。

现在你特别举出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来穷尽天下的道理,却未提及笃行,这是只将学、问、思、辨视作为知,认为穷理的功夫不是实践。天下难道有不实践就能做学问的人吗?难道有不实践却说自己穷尽天下道理的人吗?程颢先生说:“只要穷尽事物的道理,便能穷尽天性、通达天命。”所以行仁必须将仁做到极致才算穷尽仁的道理,行义必须将义做到极致才算穷尽义的道理。将仁做到极致便是穷尽仁的性,将义做到极致便是穷尽义的性。学习要到穷尽事物的道理才算学成,倘若还没有付诸实践,怎么能叫学成了呢?所以应当明白:不去实践不能称之为学习,不去实践不能称之为穷理。明白不去实践不能称之为穷理,就能明白知行合一、知行并进的道理,就不会把知与行看作两件事了。

万事万物的道理都不在自己的心之外,却要说穷尽天下事物的道理,是唯恐自己心中的良知不足,所以必须向外寻求,来填补自己心中的不足,这还是把心和理看作两件事。所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功夫,即便是资质较差、需要付出百倍努力才能赶上常人的人,扩充到极致以至于“尽性知天”,也不过是实现自己心中的良知而已。良知之外,难道还能增加一丝一毫的东西吗?如今说必须穷尽天下事物的道理,却不知道向心中去探求,那么善恶的缘由、真伪的异同,舍去我们心中的良知,又如何能够体察明白呢?你所说的“被气拘束、被物蒙蔽”,正是被这种错误观念拘束、蒙蔽。而今要去除这一蒙蔽,不知致力于内求,还想向外去探求,好比那些眼睛不明亮的人,不服药调理、治好眼睛,却茫然去探求外面的光亮,眼睛的明亮难道可以由外而得吗?肆意妄为的危害也正是由于不能在心体良知上仔细体察天理而已。这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能不分辨清楚。希望你不要认为我说得太苛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