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6/8页)
李飞黄听了也不生气,反而引经据典,唾沫横飞,谈性大发:“啊呀呀,二位学兄怎么也有如此气魄,是不是也想来一番‘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感慨啊?”
杭嘉和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讨厌这个和他的家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况且李飞黄的卖弄也实在是不妥当。这两句诗本源于金完颜亮,说的是当年北宋词人柳永曾为杭州城作过一首《望海潮》,其中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誉,引得完颜亮从此对杭州垂涎,密遣了画工施宜生潜入杭城,画了一幅西湖图,又让画工在画中的吴山之上加添了自己策马立于绝顶的图像,还题了一首七绝,其中就有刚才李飞黄引用的那两句。
这么想着,杭嘉和说:“揖怀,对面这个人坐这里与我们饮酒作乐,也是对牛弹琴,他自可以把这两句诗校了送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嘛。”
陈揖怀也故意说:“是啊,人家现在要办什么日本人的学校,忙也忙不过来的,何苦坐在这里讨人嫌呢?”
李飞黄自饮一口酒,说:“总算开口了。嘉和兄,你也不要对我太过分了嘛。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陈揖怀不明白,你不应该不明白。再怎么说,灵隐那场大火,生生死死的,我们还不是在一起嘛;嘉草下葬,我也捧过一把黄土嘛!我的心情,你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怎么也不明白了呢?”
杭嘉和冷笑数声,这才正面对李飞黄说:“李飞黄,你不要以为我杭嘉和因为念着你这点旧谊,才愿与你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我们多年恩怨,早可了结。我所以还和你对面对坐着舌枪唇战,是念你虽然想做奴才,毕竟还未做成。或者天良未混,尚有悬崖勒马的可能。我虽并不怜你,但我怜着我的女儿,日后她有一个汉奸的继父,也是世世代代的奇耻大辱。我这番真言,不知你听不听得进十之一二?你若听得进,也是我们三人的造化,你若听不进,将来有一日死到临头,也会想到我们今日茶楼所言。只是你那么一个最要活命的人,再想到我们的这番话,也是悔之晚矣。你说吧,你是想听,还是不听?”
李飞黄脸色顿时就变了,看来这醉酒之人,也不过佯狂罢了。老吴升靠在楼梯口,看着这教授手里捏着那酒杯,欲坐不能,欲站也不能的尴尬,赶快就喝了一声:“给李先生再上一杯茶。”说话间,热腾腾的龙井茶就上来了。
李飞黄不敢面对嘉和,实在也是事出有因的。他当了多年教授,本来出任一所学校的校长,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李飞黄如今正在张罗的那所学校,却是一般中国人都绝对不会去的。
原来杭城沦陷之时,两浙著名大学中学,都已内迁,杭州城小学也几乎全部停办,直到民国二十八年,在日本人控制下,才开始恢复了几所中学。然有了学校不等于有了学生,像建在葵巷的希甫中学,招了一百零八个学生,没几个月,逃得精光,学校也只好从此关门。
学生之所以不肯读书,乃是因为日本人在中国人的学校全面实行了日化教育。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日语就成了必修课。中学的日语教师,被称之为“大东亚省派遣教师”,他们实际上都是小掘一郎领导下的杭州特务机关专门派遣的,有些是日本军官,有些是日本顾问的家人,还有直接从南满铁路调来的浪人。此辈一旦跨入中国人的学校,自然横行霸道,太上皇居之。省立模范中学曾发现一张用毛笔写的大字传单——中日亲善是伪善,东亚共荣是骗人,同文同种是杂种,奸淫掳掠是大和魂。日本教师立刻报告了小掘,两个学生不久就失踪,校长老师也立刻招了传讯。
杭人大多知道这件事情,却没几个人知道,那被传讯的老师中,有一个,恰恰就是今日坐在杭嘉和对面坐着的那个李飞黄;更不知道,那李飞黄被小掘叫去一顿传讯之后,出得门来,已经是杭州大东亚日语学校的常务副校长了。校长的头衔,却是落在了小掘一郎本人头上。
这一类学校的目的十分明确——专门培养汉奸。日寇的翻译、特务、伪政权的公务人员,都是从这等学校出来的。杭州城里,这样的学校已经有了几个,小掘像是还嫌不够,又让李飞黄筹备着办新的。这些日子,李飞黄屁颠屁颠跑到东跑到西,拉这个扯那个。那小掘一郎又专门点了名,要车飞黄把杭家门里的媳妇叶子请出来任教,这是李飞黄最为犯难的事情了。去找叶子,自然就瞒不过杭嘉和。杭氏家族和日寇不共戴天,叶子怎么会和敌人同流合污?杭嘉和今日要告诫李飞黄的,正是这件事情。学校正在筹办,这也就是嘉和所说的想当奴才还没有当成的意思。可是你不想当奴才,你就可以不当吗?你要不当,你就可能去死。李飞黄想到嘉和要他为这些气节之类的玄虚的东西去死,竟觉得古往今来天底下最傻的就是这种行径了。好死不如赖活,这句大白话,平时听听也是俗的,今日想起来,实在是人生的最大真理。李飞黄喝了一点酒,又喝了一口茶,思维就异常地敏捷起来。随着思维的敏捷,气壮也就如牛起来。他就手握成拳头,朝桌子上一捶,茶盏酒盏统统跳了起来,移了一次位,然后大声喝道:“杭嘉和,我倒是要洗耳恭听一番,看你能说出什么千古箴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