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8/11页)
“没烧死人吧?”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说:“你怎么不问一问你家的茶庄有没有被烧?”
嘉和也停顿了一下才说:“没人喝茶,茶有何用?”
那声音苦笑一声说:“‘厩焚,子朝归,曰:伤人乎?不问马。’杭嘉和虽然做了商人,依旧是儒家本色。读书时习的《论语》,至今还能身体力行,不佩服是不行的。”
嘉和与李飞黄,要说起来,民国十八年在西湖博览会桥上相遇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打过照面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这位李君竟娶了嘉和的前妻方西冷为夫人。事实上,自毕业之后,杭嘉和与李飞黄就各自走了各自的道。当年陈揖怀听到李、方二人的结合时,曾上门来告嘉和,且说:“我从此必定和李飞黄这家伙一刀两断,再不认这个同学。”
“这又何必。”嘉和说:“我与西冷分手在前,他们结合在后,他们有缘,碍卿底事?”
陈揖怀连连跺脚道:“杭兄此言差矣,他哪里是为了他和西冷的那点缘分,他是冲了方西冷的爹呢。你和西冷不和,他背地里多少次当着我面叹你愚笨,不会用你那个大舅和你那个岳父,还说他要有你那份背景,不知会混出什么样的天地来。”
嘉和想了想,竟不知道说什么才不失分寸。西传与李飞黄结婚,乍一听说他也吃惊。后来一想,此二人虽出身、地位、家庭背景各个不同,但说到性情,却是十分地相近,都是心里藏着那么许多的疙疙瘩瘩小块垒,每日只为了要弄平它们,睁开眼就动心思忙到黑。正因如此,李飞黄如此聪明一个人,虽也混到了副教授,竟也再做不了大学问,总想走了捷径,跃了龙门才好。原本一个好好的媳妇,从小对门住着,家里开着酱铺,还是裹了小脚的,娶来做了几年老婆,孩子没生下一个,就自己上吊死了。他哭得死去活来,哭得都不像一个读书人。陈揖怀嘴损,却说那老婆明明是被他通死的,却来演一场好戏给谁看。场面上有几个人知道李飞黄为人?都道他道德文章做得好,杭州城里一块牌子,这块牌子恰好拿来骗了西冷。西冷自嫁了一次商人,以为一失足成千古恨,偏偏就要嫁一学者的了。如今也算是遂了心愿。哎,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嘉和说:“人以群分,他们走到一起,那是他们同声气投,强似我们。”
陈揖怀说:“我哪里是为了方西岸?她虽与你夫妻一场,她这个人的聪明心机,我比你看得还要清楚。说实话,你们结婚时我来喝喜酒,就看出你们走不到头的架势来了。她端着酒杯,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以为把你操纵得团团转呢。她这就是不懂你了,日后就埋了伏笔。如今她和李飞黄,各自想拳经,倒也是一对。只是可惜了你那女儿。在这种人手里,只怕以后吃苦头的。”
听到这个,嘉和心就缩了起来。女儿,他不敢想,他是真舍不得。可就是这么一声声地在心里念叨着舍不得的时候,女儿却就那么舍出去了。
这么想着,脚步就不知不觉地往前移着,嘉和想了起来,问道:“揖怀也在庙里,你去看了吗?”
“看是去看了,只是流了那么多的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人了,哪里还认得我?我也是心里闷,没有着落,不知这仗再这么打下去,我们下半世做人的出路还在哪里。出来透透气,就见着了你也在我前面。我就想起你我三人当年出来建设新村的事情。也不知都锦生这么一家大厂,如今怎么办呢?”
李飞黄亦叹亦忆的感慨中,仿佛不经意地拉出一个都锦生,旨在回忆当年他们几个人少年意气之时的交情,由此便把自己和嘉和拉近了,甚至成功地使嘉和都没有在意他当年并没有真正出来建设什么新村的事实了。
他停顿了一下,发现嘉和并没有表现出不能接受往日友情的样子,便加重了感情分量,说:“十多年前,我们都还是有多少志气的人,五四时候,举着标语,上街烧烧日货之时,哪里会想到真的会有今日!嘉和,我近日常想,选择了做学问这条路,恐是我一生的大错了。不要说成就一番大事业,就是做人求得性命,也是件朝不保夕之事了。”
李飞黄那么说着,自己就先被自己说得感动起来。他是最能营造气氛渲染环境的,这一点竟也有些女里女气,和西冷也是最相似的了。嘉和从前心里最不能见的就是他的这点造作。但今日飞来峰下,听这男人的啼嘘声,突然就使他的心软了下来,横在他们面前的那个女人浓郁的影子,一时竟也就淡淡地化去了。
有人从他们身后扔石头,划过身边,飞过涧,碰在什么硬物上,又弹了回来,声音清晰的,就掉进了涧里。嘉和喝了一声:“谁?”俄顷,有一少年应答:“是我。”嘉和听出来了,那是杭汉。便又问他半夜三更扔什么石头,杭汉说他睡不着,出来看看天,又听人说前面那尊石像是杨连真伽,常有人来扔石头砸他,这才跟在后面如法炮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