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6/7页)
一时间茶香氯氟,酒香扑鼻,笑语欢声。座上宾赵寄客举茶杯说:“茶庄人相聚,先以茶代酒吧。来,嘉平,为北伐胜利干杯。”
嘉乔也举起杯子,说:“二哥,为我们在同一个党内的奋斗干杯。”
绿爱也举起杯子,说:“别这党那党的,还是为全家团圆干杯吧。”
林生坐在嘉草旁边,悄悄问:“你为什么而干杯呢?”
“都让你们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我要为认识你干杯,你愿意吗?”
嘉草苍白的耳廓通红了,她点点头,悄悄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寄草叫起来了:“你看小林哥哥怎么吃的茶。”
原来林生喝光了茶汤,见了半杯的佐料,一时心急,便用手指夹着去吃。
众人见了又笑,却都不告诉怎么个吃法。还是嘉草,举起那只杯子,说:“小林,你看简单得很,杯口对着嘴巴,一只手敲着杯底,东西就到嘴巴里去了。”
林生恍然大悟,说:“简单得很嘛。”
他把杯子底朝天翘着,头朝上接着杯口,一只手旋着杯子,一只手敲着杯底,他的白白的喉颈露出来,拉长了,密密的黑胡须从下巴上布散开去,喉结一升一降。嘉草不知不觉盯着那喉结,怔住了。
寄草却又叫了:“阿姐,你多嘴!”
嘉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面孔就红到了脖子,说:“你才多嘴,没见你停了磨牙。”
寄草指着对面说:“我们都多说,大嫂二嫂还没说过呢。”
方西冷说:“我有啥好说的,又不是我夫妻团圆,让叶子说吧。”
叶子一听,也不多说话,四顾着要找茶盏。嘉和递过去一个笠帽形的黑盏。叶子吃惊地把头抬了起来——那不是摔成两半的免毫盏吗?竟然被锯好了。嘉和见叶子吃惊,淡淡一笑,把碗翻了过来,“供御”两字,现在又拼在一起了。嘉和瘦瘦长长的手指,敏感地跳动着,弹跃着,精致有力,像哑语,像暗号,把两兄弟和叶子的青梅竹马翻译出来了。
方西冷看在眼里酸在心中,却笑在脸上,说:“叶子,你看嘉和真是个有心人啊,还知道把个古董茶盏锯好了,一声不响地给你送上来。等我什么时候也砸个东西,让你家嘉平给我治修好了送上,嘉平,你肯不肯?”
杭嘉平大声笑了起来,指着方西冷说:“都做了我嫂子了,还敢向我挑战,你以为还是当年北京开茶馆时候!”
叶子也不搭腔。用那绍兴花雕酒瓶,满满倒一碗酒,细细碎步,跑到嘉平跟前,齐眉举案叽哩咕略一串日语。寄草急了,说:“讲中国话,讲中国话!”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嘉平一口气喝光了碗中的酒,拍拍叶子的脸,“我老婆说,夜夜盼郎归,郎君终于归来了。”
话音刚落,叶子就激动地掩面哭泣起来。不知怎么的,方西冷也跟着哭了起来。
寄草却说:“别哭,别哭,还有我呢。”她高高举起酒杯,“你们怎么都不为革命成功干杯啊?”
嘉平拍拍她的肩,说:“寄草年纪最小,革命觉悟最高,将来也是个女革命家!”
一圈子的人都喝过来了,才发现杭天醉悄无一言。嘉和站了起来,说:“爹,你也说几句吧,你又不喝酒,说几句吧。”
杭天醉坐着,想了想,问绿爱:“还有龙井吗?”
绿爱赶紧取了来,说:“今年的新茶还没下。啥时下了,再来喝茶宴。”
她专门替天醉泡了一杯茶。杭天醉举了杯子,说:“喝茶,喝茶。”
寄草小,嘴快,问赵寄客:“干爹,我爹啥话也没说啊,怎么就叫我们喝茶?”赵寄客拍拍寄草的小脑袋,“怎么没说,不是让我们喝茶了吗?你以为只有像你那么穷嘤喀才是说话!叫你喝,你就喝吧,喝吧!”
那一天深夜嘉乔打道回府,半醉半醒,坐在车里,一路流泪,一直流到吴山脚下。他在刚才的家宴上时而坦荡时而悲伤时而尴尬,坐立不安了很久。也许是酒的缘故,他后来的感觉却开始妥帖平静下去了。他比平时的任何时候都深刻地感受到他和羊坝头这个茶叶家族的隔膜竟这么坚硬,几乎没有话可说。同时他却又比平时的任何时候感到他是一个姓杭的人,他是这个家族出来的,他们说话的口气、手势、眉眼,和他自己是这样地相像。现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还恨不恨忘忧茶庄的这些姓杭的父老兄妹了。
多年来杭氏家族的唯一的一次大团圆,在经历了一番轰轰烈烈的茶宴,现在是昏黄灯光之下的热烈宣泄之后的沉默了。这是一种妥佑惬意的、有点伤感但又不乏心满意足的大团圆。大家的目光都因为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洗礼而显得纯洁温柔。有几个人,还在这纯洁温柔之中暗藏着潜伏的激情。这激情又因为按捺不住而在目光中若隐若现,女人们因此秋波更为盈盈,而男人们,便也因此显得天真激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