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5/7页)
所有那些正耐心排队,准备品尝龙井新茶的市民们,都被一个穿黑色学生装戴学生帽、脖子上挂一条格子围巾的年轻人的一声振臂高呼,叫得个顶头呆。只见他呼啸一声,黄包车旁边一个穿长衫的瘦削小伙子就跟着应和一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罢市罢工,抵制日货!”
“罢市罢工,抵制日货!”
两个人,此起彼伏地喊了一阵,市民们倒也不再觉得突兀了。因为这一向,学生们在拱高桥、武林门、湖滨等地四处发表演说,又有“劝用国货会”和“日货检查会”在街上走动。市民们也是爱国的,每日在看报纸,晓得有人在卖国,大家要声讨。所以,口号喊到后来,便也有人跟着举手了。
嘉平站在黄包车上,见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盯着他看,自我感觉就好极了。他放开喉咙,便开了讲:“同胞们,各位已经晓得,山东省的主要港口和1897年以来德国的海军基地青岛,已经被卖国政府答应了移交给日本,而且法国、英国和日本之间也已经对此作了秘密协定。眼看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土地,却要由人家拿把刀来,想割哪一块,就割哪一块,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政府不但不为老百姓说话,不但不敢保护自己的疆土,还要和日本人秘密照会,私下里割了肉送了上去,我们中国人活得还像个中国人吗?同胞们,同胞们,中国存亡,就在此举了!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
说着说着,嘉平血气冲头,声泪俱下,在下面当听众的嘉和,也不由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他本是个内秀的不好张扬的少年,此时却忘乎所以地步着大弟的后尘,一个箭步也挤上这临时的演讲台,大声道:“同胞们,学生读书,工人做工,商人买卖,这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三前摘翠,春来品茗,也是我们杭州人古往今来的习俗。可是事到如今,忘忧茶庄只好以大失小,罢市而声援青岛,以尽匹夫之责了。敬请各位父老乡亲谅解。民一日无茶可,一日无祖国则不可!”
听了这半天,排队买卖的人方知,原来是要关门,不让他们进货了。大多数人倒还是晓得国难当头新茶吃不吃小事一桩的,但也有人不服,说:“你们这两个潮潮鸭儿是谁,倒还来作忘忧茶庄的主!”
两个小伙子却已经七手八脚地关了大门上大锁了。
又有人说:“不知道啊,这是杭老板的两个少爷啊!”
人家便吐舌头:“这户人家了不得,有这样两个呼风唤雨的宝贝儿子!”
那被关在里头的撮着从后门出来进夹巷,再进绿爱的小院,对着太太就喊:“不好了,两位少爷把茶庄门关了,说是要罢市呢!”
绿爱一听,头就嗡了一下,首先便想到,天醉不知会怎么样。急急忙忙地朝天醉的书房赶,婉罗却说朝后门去了,再寻声问去,果然见那杭天醉,站在山墙折角,斜着身子,拿一把舒莲记扇子这着阳光。绿爱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远的茶庄门口,杭天醉的那两个无法无天的宝贝儿子,还在黄包车上上蹿下跳,一声声地叫着同胞们呢。
绿爱是个性急的人,一个箭步便要冲上去,被天醉拉住了,说:“随他们去吧,迟早的事情。”
绿爱生气得很,直骂自己生的那一个:“一回来就惹事,要罢市我们自己不会罢,要他当什么出头椽子?”
“你不用骂嘉平,嘉和是孤掌难鸣,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这两个人碰在一道,就野了心肝。”绿爱无可奈何地说,“那么些新茶都订好了的,怎么办?卖不出去,就变陈了,可惜!”
杭天醉依旧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那两个儿子,说:“中国都可惜不过来,还可惜这点茶?”
“那你怎么……”
杭天醉淡淡地瞥了妻子一眼,说:“可惜的是你白辛苦啊。”
绿爱一怔,眼圈便红了。
那边茶庄门口,杭氏两兄弟同胞长同胞短地叫了一阵,同胞们见茶不能买了,便通通散了去,唯有一个白衣黑裙的短发少女站在这两兄弟面前,笑着不走。
嘉平挥挥手说:“你笑也没用,反正我们是不卖茶了。”
“我已经买了。”少女指指她怀中那个布拎包,“我是最后一个。”
“那你怎么还不走?”嘉和站在黄包车上惊奇地问。
“你们说呢?”少女笑着,反问他。这位小姐倒是落落大方,没有一般杭州市井里巷中人的扭。泥作态。两兄弟有些愕然地盯着姑娘,不知他们有什么地方牵连着了她,使她站着不肯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