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3页)
沿着熟悉的捷径,他匆匆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和楼梯,快步走向五英亩外、位于宅院另一端的宴会厅。但走到半路,在仆人们居住的后院,他停了下来。斯图克里太太起居室的房门开着——显然,她已经带着所有钥匙,等候女主人的吩咐去了。但在仆人餐桌的旁边,正坐着一个肥胖、邋遢的男人,手边摆着一个大啤酒杯,面前放着一张纸;他身穿棕色粗呢衣服,白色轮状皱领有点儿脏。他手里握着一支笔,但没在写东西,似乎是正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地构思着些什么,要一直等到它们聚拢成他满意的形状或态势的时候才打算下笔。他的眼睛又圆又凸,阴沉浑浊,像某种纹理奇怪的石头,直勾勾地看着一处,因而没有注意到奥兰多。尽管很赶时间,奥兰多还是突然停了下来。这是一个诗人吗?他正在写诗吗?“请告诉我,”他想说,“这世界的一切”——因为他对诗人和诗歌有着最狂热、最荒诞、最夸张的幻想——但要怎么和一个没有看见你的人说话呢?要怎样和一个看见食人魔、森林之神或海洋深处的人说话呢?所以,奥兰多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在手指间来来回回地转笔;凝视着某处;沉思;然后突然飞快地写下六七行,并抬起眼睛。奥兰多害羞得拔腿就跑,当他去到宴会厅时,刚好来得及惶恐地下头,并跪下,为伟大的女王双手递上一碗玫瑰花水。
由于羞怯不敢抬头,他除了女王浸在水里戴着戒指的双手,什么也没有看见;但这就足够了。这是一只令人过目不忘的手;瘦削、手指纤长而佝曲,像王权宝球,又像王权宝杖;刚健、暴躁而又病态;同时却又君临天下;举起之时往往意味着人头落地;他暗想,这只手长在一副衰老的躯体上,那躯体闻起来就像用樟脑丸保存皮衣的橱柜;但那副躯体用华衣美裳和金银珠宝装饰着,而且虽然受到坐骨神经痛折磨,但也依然挺直;纵然被数不清的恐惧威胁着,它也绝不会退缩。此外,女王的双眼是淡黄色的。所有这些,都是看着那几颗硕大的戒指在水中闪烁时,他所感受到的。突然,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头上——或许,他所看到的这些,对历史学家们全无用处。其实,他的脑海一片混乱,充满着各种极不协调的意象——黑夜和耀眼的蜡烛,邋遢的诗人和高贵的女王,静寂的旷野和嘈杂的仆人——以至于他什么也没看见,或者说,只看到了一只手。
同时,女王也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但如果能从一只手推断出一副躯体的模样,并由此洞悉一位伟大女王的全部禀性,她的乖戾、刚强、脆弱和恐惧,那么,对于一位坐在国家宝座上,目光犀利的贵妇而言(如果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3]的蜡像可信的话),她也必定能从一个人的头,解读出同样丰富的内容来。在她面前低垂着的头虔敬而纯真,黑发长而卷曲,暗示了一位年轻贵族笔直、健美、修长的双腿,紫罗兰色的眼睛,金子一样的心灵,忠诚且富有阳刚之气——所有这些特质,都已和这位老妇人渐行渐远,因此,她对它们也日益钟爱。她日渐衰老、疲惫,不得不屈服于时间。她的耳边总是传来大炮的轰隆声。她总是看见闪烁着寒光的毒液和长长的匕首。每当在桌旁坐下,她就听见英吉利海峡的枪声;她惧怕——那是一个诅咒吗,那是一个暗示吗?夜幕映衬下的天真、单纯,对她而言弥足珍贵。于是,就在这个夜晚,当奥兰多熟睡之际,她按照传统,在一张羊皮纸上按下了手印和图章,把一所巨大的修道院赐给了奥兰多的父亲。那座修道院,原来属于大主教,后来属于国王,而现在,属于奥兰多的父亲。
夜里,奥兰多睡得很沉,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女王吻了他。女人的心往往敏感而复杂,也许是他的纯真,也许是他在她的嘴唇触碰到他时的惊吓,让她对这位年轻的表亲(他们有共同的血缘)念念不忘。无论如何,在敕令传来,召他去怀特霍尔宫[4]侍候女王时,他在宁静的乡村里生活还不到两年,才写了也许不到二十个悲剧、十二个历史故事和二十首十四行诗。
“来,”看着沿长廊向她迎面走来的奥兰多,女王说,“过来,我纯真的孩子!”(他身上有种安静的气息,使他看起来总是纯真无邪,即使在这个词严格来讲已经不再适用的时候,亦是如此。)
“过来!”她说。此时,她正笔直地坐在壁炉旁边。她让奥兰多站在距离她一英尺的地方,然后上下打量着他。她是在对比那天夜里所推测的和现在眼前所看见的奥兰多的模样吗?她猜得准不准?眼睛、嘴巴、鼻子、胸膛、臀部、双手——她逐一细看;她在打量的过程中,嘴角只是明显地抽动了几下;但当目光落到他的双腿上时,她禁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他的外貌,完全符合一个贵族绅士的标准。但内在呢?她鹰一般的黄色眼睛,闪闪地看着他,仿佛在洞穿他的灵魂。年轻的奥兰多被她看得害羞起来,满脸通红,但这平添了他的魅力。活力、风度翩翩、浪漫、憨傻、诗意,青春——她读他,就像读书一样。紧接着,她从手指(指关节有些肿大)上摘下一枚戒指,戴到他的手指上,任命他为司库和总管;然后,为他戴上项链,代表他荣膺公职;最后,命令他跪下,把镶有宝石的嘉德勋章[5]吊袜带系到他左腿最纤细的地方。从此以后,他自然扶摇直上。女王在国内巡行之时,他总是骑马伴随在她四轮马车的旁边。她派他去苏格兰探访那里不幸的女王,这是一项令人伤感的差事。他正要出航去参加波兰战争,她又临时把他召了回来。因为她怎么忍心让他的细皮嫩肉被撕裂、让他长满卷发的头颅滚落?她把他留在身边。在英国大获全胜的时候,伦敦塔上连连鸣枪庆贺,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烟灰,呛得人直打喷嚏;窗下不断回响着平民们高呼万岁的声音,她把他拉到女仆们为她垫的软垫上(她太疲惫、太老了),把他的脸埋到自己穿着的一大堆令人惊异的衣服里——她已经一个月没有换衣服了——这唤起了他儿时的记忆,他想,这味道闻起来完全就像他家里母亲储藏皮衣的老橱柜。他站起来,刚才的拥抱差点没让他窒息。“这,”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我的胜利!”——正好这个时候,一枚火箭呼鸣着飞到了空中,把她的脸颊染成了猩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