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16/32页)

落神婆唱起退神曲,调寄“锁南枝”,沉闷中带着凄清,听得罗锦城寒意顿生。那诡异的绿光终于熄灭,罗锦城迫不及待地亮起白炽灯,一切顿时又回到了现实主义的色调。

小米的怪梦就是从那次受伤之后开始的,她总疑心跟那个怪头盔有关。梦里追她的彩光一开始只是在天际线闪现,后来逐渐蔓延到海面,像是某种季节性的赤潮,带着数以万亿计的微小生命,疯狂生长,直到追上她的身影、脚步,侵蚀她的躯体,哪怕只是梦中虚幻的影像,却仍让她心神纠结不安。

她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陈开宗。如果要说,她必须和盘托出,包括小男孩的事情,开宗会认为她也和文哥一样,对本地人心怀敌意吗。因为自己没有第一时间阻止对男孩的伤害,小米一直心生愧疚,但不知为何,她不希望陈开宗知道此事。至少现在不想。

你就这么在意他怎么看你吗?小米摇摇头,努力驱散纷乱的思绪。你不过是他项目调研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一个访谈对象,一个垃圾人样本。你什么也不是。

被救下之后第三天,陈开宗出现在她寄居的棚屋外,举止拘谨,言语生硬,似乎刻意跟小米保持某种距离。他简单地自我介绍后,希望小米能够配合进行一些简单的访谈,以了解在罗氏家族管理下,外来垃圾处理工的生活及劳作。

可陈开宗的第一个问题就让小米不知该如何作答。他问:“你觉得硅屿怎么样?”

“我不知道……”小米琢磨着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反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陈开宗左右看了一眼,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想改变这样的生活吗?”

小米顿时被他话语中的优越感激怒了,瞪了他一眼,回了一句:“我赚钱养活自己,这样的生活碍着你什么事儿!”

陈开宗面露窘迫,连忙摆手:“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小米咄咄逼人:“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开宗很认真地想了半天该如何表达,最终还是放弃:“……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白痴。”小米脱口而出,旋即后悔。这是她所习惯的对话方式。

陈开宗愣住了,在他有限的社交经验中,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粗鲁的女孩,但不知为何,他竟然不觉得讨厌。

小米侧一侧脸,瞄见在棚屋里偷看偷听的小姐妹们,灵机一动:“我是说她们。”

棚屋里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这突发的插曲打破了尴尬局面,包裹在陈开宗身上的硬壳像是被剥开了,露出了柔软的内核。他看着小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比我的同学善良多了,他们一般叫我‘怪胎’。”

小米扑哧一笑,看着这个年轻人清秀的眉眼,心头一动:“你是挺怪的,他们没说错。”

她自以为了解这种愚蠢的感觉从何而来,就像那些俗套的好莱坞电影和肥皂剧,英雄救美,美人芳心暗许。可她不是美人,他也不是英雄,充其量是个自以为是的富家子弟。可陈开宗隔三差五地来找她,看她是否安全,问她一些很难懂的问题,又耐心解答她反问过来的更多问题。他告诉小米许多太平洋彼岸的事情,那些她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作为回报,小米带他去硅屿上一些连本地人都未必晓得的秘密角落,去看潮水涨退,看粉红色的日落,看黑色污水如何汇入海洋,看芯片狗尸体在讯号刺激下的机械抽搐。

可他是个本地人。姐妹们总是这么说。他是个不像本地人的本地人,尽管偶尔犯傻,可从来不称呼他们为“垃圾人”,目光友善而充满探询,并不惧怕直视对方,不随地吐痰,不口带脏字,更奇怪的是,没有义体也不依赖增强现实。陈开宗就像是从数光年外太空返回地球的宇航员,刚踏出无菌舱,就陷入一个污秽不堪的活地狱。

每天对陈开宗的等待几乎变成一种依赖,这自然成为姐妹们取笑的对象,小米感到恐慌,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再出现了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害怕自己并不是被陈开宗这个人所吸引,而是他讲究的穿着,过分标准而显得古怪的口音,他的学问,他背后所代表的某种遥远而神秘的东西。这一切都被完美地伪装成一场花季少女的情窦初开,甚至必然地导致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自己在对方心目中也是同样的特别,同样的独一无二。

当陈开宗开玩笑地提及小米的男式发型时,她竟然冲动地想要挣脱母亲的叮嘱,为他留一头齐肩甚至齐腰的长发,尽管这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就像当年在村子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