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13/32页)

就像当时老乡跟她妈说的,那是南方,南方,所有打工仔都往那边跑,想都不用想。

母亲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帮小米收拾行李,装上一大罐家里自制的辣椒酱,又把她的一头长发铰得比她弟的都短。

记住,头发只许留这么长,长了就得铰。妈妈叮嘱道。记住,想家了就舀一勺辣酱搁嘴里。

小米只是抱着她使劲儿流泪,母亲的袖管都湿透了。

火车坐了整整两天两夜,又辗转了几趟卖猪仔的长途黑车,她和其他六个人终于近乎虚脱地踏上这片南方的土地。一切确实新鲜而又陌生如未来世界,空气像饱蘸水分的海绵,稍微一动弹就挤得浑身湿润,夜晚被七彩灯光渲染得如白昼般耀眼,无数发光屏幕鬼火般布满街道,夜总会招聘和性病广告并排齐列,行人装束有种超现实的滑稽感,而他们的目光,像是直接穿透了这几名外来者的躯壳,没入虚空。

可这一切并不属于他们,他们属于离此地三公里远的南沙村,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无法想象的景象。

老乡说,你们要干的是塑料回收,硅屿的支柱产业,在罗老板这里,规模最大,待遇最好,好好干,前途无量。从此以后,这个人再也没有露面,小米想象着,他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偏远穷困的小山村,对着另一个母亲说,那是南方,南方。

这就是穷人们赖以过活的方式。

一堆颜色质地各异的塑料残片堆在小米面前,像是刚从某种生物体内剔下的骨头,那她是什么呢,一条狗吗?女工们熟练地将塑料进行分类,ABS、PVC、PC、PPO、MMA……如果遇见不确定的情况,用打火机点燃塑料,通过闻它烧焦的味道来辨别。

鼻翼翕张,只轻轻一口,不敢多吸,呛鼻的臭甜味儿,像是嗓子眼里钻进了蛆般难受,小米迅速把那闪着焰光的塑料片往水里一蘸,青烟飘起,她满脸厌恶地把它丢进了标着PPO的桶里。在南沙村,这样的原料她每天要处理几十桶,多的时候能到上百桶,一天下来,吃的还不如吐的多。

她听说有一种仪器叫电子鼻,可以自动辨别这些塑料的气味和种类,可买一台机器的钱足可以雇上一百个像她这样的女工,干起活来还不一定有这么利索,坏了还得修,不像她们,病了就给几个钱打发回家,连医疗保险都不用上。

人命确实比机器贱多了啊。小米心想。话说回来,如果都用上机器,她们又该去哪儿找活儿干呢。至少在这里,两个月工资比父母在老家干一年挣的都多,省吃俭用还能攒下来不少。再干些时候,就可以回去开个小店,过上安稳日子了。

想到这儿,似乎那些气味也没有那么难闻了。

歇会儿吧,一个姐妹招呼她,小米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不在罗家的地盘上。由于陈董的安排,这里的人对她分外照顾,活儿也不让她多干。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其他人清洗分好类的塑料废品,用金属刷去除各种贴纸、标签,再运到附近工棚用切片机和碾碎机进行粉碎,小米最不愿意接近那种机器,声响大得能把五脏六腑从喉咙里震出来,那种白色粉末沾到皮肤上又红又痒,洗也洗不掉,抓也抓不到,像是直接钻进毛孔深处,扎下根来,开足马力让人不痛快。

据说这些碎塑料会被回炉融化、冷却、切粒后卖给沿海工厂,他们会将原料加工成各种价格低廉的塑料制品,大部分出口,销往全球,让世界各地的人们都能用上价廉物美的“中国制造”商品,报废或过时之后,又变成垃圾,运回中国,循环往复。

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小米觉得很奇妙。所以机器永远隆隆作响,工人永远忙碌不停。

可在硅屿,垃圾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一目了然。开箱时看上去状态良好的,早早被当地人收去修理翻新,流入二手市场,但总会有那么些漏网之鱼,被眼尖的工人挑出,当宝贝一样私藏起来。小米就亲眼看见文哥从一具日产仿真人体上切下硅胶部件,鬼鬼祟祟地藏在衣服下面,那废品两腿间残缺的方形豁口露出电线和精细的导流管,像是手术失败后没有缝合的遗体,躺在枯灰的草地上。

小米没有问文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今年十六岁了,该懂的都懂。因此她十分听话地把头发维持在一个安全的长度,并尽量穿着中性宽大的衣服,把身体的曲线掩盖起来,她不希望有一天躺在草地上的是自己。

文哥和她是老乡,比她早来一年,他不干活,拿得却比别人多,似乎连本地人都敬他三分。他不像那些本地的流氓混子耍狠斗勇,人如其名,看着文文弱弱,可只要他一发话,就能聚起几百号来自五湖四海的垃圾人。之前为了工作环境和福利待遇的事情,闹过几次事,照老一辈人的做法,把这些人直接炒掉另雇新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妙就妙在文哥总能挑在上级领导视察前夕起事,工头怕横生事端,就服了软,让了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