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第8/32页)

×月×日(这一页中夹着两瓣枯黄的玫瑰花瓣。)

早晨,我在门缝里拾到一朵新鲜的红玫瑰,是你送来的么?当然是你,冬冬!把它送到唇边,吻遍它每一瓣花瓣,然后簪在头发上。下楼吃早餐的时候,你那样赞美地、深情地凝视呵!我真宁愿在你的凝视下死去。“我美吗?我美吗?”我在你面前转着圈子。“小凡,呵,小凡!”你喊着,假若没有你大哥在旁边,你一定会来抱着我,吻我了。你大哥那样看着我,他的眼光那样奇怪,那样悲哀呀!每次想到大哥的眼光,我就觉得我终有一天会——噢,可怕的!冬冬呵!

×月×日

今天我又明显地看到那个阴影了,那阴影罩在我的额上,那样清晰,我奇怪冬冬看不出来。整日我埋在书堆里,冬冬去上课了。我翻遍了遗传学,困惑已极,我研究不清楚。对着镜子,我审视自己,十七岁,我毕竟已经十七岁了!上帝助我,我只是为了冬冬,才希望活下去呵!

×月×日

冬冬说:“我要吻化你,吻死你,吻进你的骨头!”我们整天缠在一块儿。午后,大哥发了脾气,他对冬冬说:“你不能整天赖在小凡的屋里呀!别忘了你的前途!”啊,大哥,仁慈一点吧!

×月×日

我和冬冬上了山,到庙里去求了一个签。签上写的是: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勿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几番风雨费疑猜。”这是我和冬冬的写照吗?我满怀惊恐,冬冬揽着我说:“这是什么迷信呀?鬼才相信它!”他撕破了那黄色的签条,拉着我在庙前庙后的石阶上奔跑。黄昏的时候,满山夕阳,我站在阳光里面,他忽然大声喊:

“别动,小凡!你是金色的,金色的小凡!”

金色的?我忽然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今天的我是金色的,明天呢?后天呢?我总有一天会褪色!我投进了冬冬的怀里,嚷着说:

“让今天停住!让今天永远停住!”

“今天是停住的,”冬冬说,他的声音好奇怪,“今天永远在我们手里!”

是吗?是吗?冬冬呵!

×月×日

我还记得家乡石家的那幢古老的大房子,我还记得屋顶上那阴森森的阁楼,和楼上那口漆得亮亮的空棺材。那是冬冬的爷爷的棺材,人没有死为什么就要准备棺材呢?每年油漆匠来把它重漆一次,它的漆恐怕比木料还厚了。那一次,我们在捉迷藏,冬冬把我藏在棺材里面,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是爷爷在楼下发脾气大叫,他们都一哄而散,跑得一个都不剩,只有我在空棺材里面,因为抬不起那棺材盖,躺在里面吓得直哭。没多久,冬冬溜了回来,把我从空棺材里放出来,他的脸孔吓得雪白雪白:

“你没事吧?小凡?你是活的吧?”他用颤抖的手摸着我。

我“哇”地大哭,嚷着说:“我吓死了!我吓死了!”他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心跳得好重好重,一迭连声地说:

“别哭,别哭,小凡,好小凡!”

然后,他忽然吻了我,用他的嘴唇,压在我的额上,我像中了魔般不哭了,抬起头来,我郑重地说:

“我长大了要嫁给你!冬冬。”

那时,我七岁,他十一,我已经知道我是他的人了,永远是他的人!

多么美的童年,冬冬,你也记得和我一样清楚吗?

×月×日

冬冬又去上课了,窗外下着雨,我倚着窗子坐着,看山,看云,看雨。我的情绪那么低落,没有冬冬的日子就长而无聊,我不知道怎样打发我的时间!(下面画着两颗大大的、相并的心形。)

雨总使我寒颤,爸爸下葬那一天也下着雨,他们给我和哥哥穿上麻衣,牵着哥哥到爸爸的坟前,哥哥只是笑,不停地嬉笑,傻傻地玩弄着麻衣上的带子。爸爸死了,他却在笑,我哭着伏在爸爸的棺材上喊:

“爸爸!爸爸!爸爸!”

石爷爷把我拉开,抚摸着我的头说:

“小凡,以后,你就住到我们家来吧!我把你当自己的孙女儿一样看待!”

冬冬站在一边掉眼泪,揉着眼睛说:

“是的,小凡,你跟我们一起住,别哭了,你没有爸爸妈妈,我也没有爸爸妈妈呀!”

于是,石爷爷也哭了,我们的眼泪和雨一样多,只有哥哥在笑。

那天我就住在冬冬家里,以后也就都住在冬冬家里了,晚上冬冬溜到我的房里来,用他的胳膊搂着我,我哭,他陪我哭。三年后在台湾,石爷爷下葬之后——可怜的石爷爷,他毕竟没有用上他那漆了十几次的棺材!——我也同样在晚上溜到冬冬房间里,紧紧地抱着他,他哭,我陪他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