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旋(第10/10页)

我的箱子只收拾了一半,一阵尖锐的痛楚使我弯下了腰,我抓住了椅子,咬紧嘴唇,让那阵痛苦过去。痛苦刚刚度过,另一阵痛楚又对我袭来,我体内像要分裂似的撕扯着,背脊上冒出了冷汗。我向客厅走,预备打电话给牧之,可是,才走到卧室门口,一股巨大的痛楚使我倒在地下,我本能地捧住了肚子,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声,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孩子又完了,痛苦使我满地翻滚,除了痛之外,我什么都无法体会了。就在这时,有人冲进了屋里,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我的头,我看到牧之惊惶失色的眼睛:

“忆秋,你怎么了?我打了一个上午的电话都没有人接,你怎么样?你收拾箱子做什么?”

“成全你们!”我从齿缝里迸出了这四个字,就在痛苦的浪潮里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四周是一片干干净净的白色。牧之坐在我床边的椅子里,看到我醒来,他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试着想移动自己,想体会出我身体上的变化,主要是想知道我有没有保住那个孩子。牧之迅速地按住了我说:

“别动,忆秋,他们刚刚给你动过手术,取出了孩子,是个小男孩。”我没说话,眼泪滑出了我的眼睛,他们取掉了我的孩子,我又失去了我的小婴儿!我是多么渴望他的来到,期待着他的降生,但是,他们取掉了他!我的孩子!我早已担忧着的孩子!有他父亲的宽额角和高鼻子的小男孩,我转开头,低低地啜泣起来。

“忆秋,”牧之俯下身来,他的嘴唇轻轻地在我的面颊上摩擦。“别哭,忆秋,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向你保证,以后一切都会好转了。”

我望着他,他的眼睛和我的一样潮湿,他的声调里震颤着痛苦的音浪。我几乎已忘记了那回事。现在,我才记起那个女人,和我们间错综复杂的纠葛。我闭上眼睛,新的泪又涌了出来,我低低地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她是你的妻子。”

“我不能。”他说,“我不能惊吓你,你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小女孩。我应该好好地保护你,爱惜你,我怎么忍心把这事告诉你呢?”

“那么,你……”我想问他预备怎么办,他显然已明白我未问出的话,他立刻用双手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把我的手阖在他两手之间,含着泪说:

“别担心,忆秋,她已经走了。”

我一惊。我知道他说的“她”是指谁。我问:

“走了?走到哪里?”

他摇摇头,不胜恻然。

“我不知道。”他轻轻地说。

我望着他,他紧咬着唇,显然在克制自己。痛苦燃在他的眼睛,悲愁使他的嘴角向下扯,我知道他的心在流血。那天他在她那儿的啜泣声犹荡漾在我的耳边,他爱她!我知道!我用舌头舔舔嘴唇,说:

“她不会离开台湾,台湾小得很,你可以找到她!”

他注视我,眼光是奇异的。

“不要这样说,”他握紧我的手。“离开你,对你是不公平的!”

但是,这样对她又是公平的吗?这世界上哪儿有公平呢?到处都是被命运播弄着的人。

“忆秋,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地把身体养好,我们再开始过一段新生活。”

我不语,心中凄然地想着那个悄然而去的女人,想着她的悲哀,我的悲哀,和牧之的悲哀,也想着在这动乱的时代中每一个人的悲哀。我特别地同情我自己一些,因为我刚刚失去一个孩子,和半个丈夫。

一声“呱呱”的儿啼使我一惊,抬起眼睛,我看到一个白衣护士抱着一个小婴儿走了进来,那护士走到我床前,把婴儿放在我的身边,抚摸着我的头说: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热度了,也该让孩子和妈妈见见面了!”

孩子!谁的孩子?我惊愕地望着我身边那个蠕动的小东西,嗫嗫嚅嚅地说:

“这孩子……是……是谁的?”

“怎么?”牧之诧异地说,“这就是我们的儿子呀,我不是告诉你了,医生动手术给你取出了一个男孩子!”

“什么!”我叫了起来,“他是活的吗?我以为……我以为……哦,你没有告诉我他是好好的!”我说着哭了起来,哭完了又笑,笑完了又哭,牧之拍着我的手,让我安静下来,但他自己也是眼泪汪汪的。

我转头凝视着我的儿子,这个提前了两个月出世的小家伙看来十分瘦小,但那对骨碌碌转着的大眼珠却清亮有神。他确实有牧之的宽额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睛和嘴,我望着他,又想哭了。

“忆秋,他长得真漂亮,是不是?”牧之说。

我望着他,怜悯而热爱地望着他。在我的儿子面前,我忽然觉得我自己一下子成熟起来了。我知道,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完结,这个矛盾还没有打开。那个女人仍然生活在他的心底,啃噬着他的心灵,痛苦还会延续下去……不过,我已经有了儿子,对于一个女人,有什么事能比做了母亲更骄傲呢?而那个女人,仍然是孤独而一无所有的……命运待她比我更不公平!如今,我已经是母亲了,我长大了,成熟了,许多事我也该有决断力了!我抱紧了怀里的婴儿,含泪注视着牧之黑发的头——他正俯头凝视着孩子——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