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第6/12页)

我摇摇头。

齐跃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其他人都被接到香格里拉和月亮上了。”

原来如此。

我心下恍然。应该能想到的。齐跃的研究所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研究所之一,天梯项目的主要参与者,月球先锋实验室的带头成员。钢铁人保护各种艺术和科学界人士,招募他们为他们服务,地球上最好的乐团也被接走了大半,丝毫不奇怪这些领先的科学家也早早被接走,成为钢铁人倚重的新贵族。钢铁人是懂科学的,他们知道地球上哪些人的头脑值得珍惜,也值得利用。

“你没走?”我问齐跃。

他低头瞥了一眼屏幕,抬头凝视我,目光带着一丝笑意,一丝讽刺和微微一丝悲怆,说:“我喜欢特斯拉,不只是因为他牛,还因为他单打独斗。你知道吗,他被爱迪生排挤得厉害极了,被马可尼抢了专利,还被投资人摩根抛弃了。可是他一直奇思妙想到八十六岁。他是纯粹的孤胆英雄,没结婚,也没有那些有权有势的前呼后拥。他不像爱迪生那么会利用团队,也远没有那么功利。他就一个人和那些大团体对抗。你知道无线电输电技术吗?把地球作为内导体,地球电离层作为外导体,用放大发射机在地球和电离层中建立8赫兹共振,天地就成了谐振腔,可以传输能量。这是什么气度!用天地做谐振腔。当时的人们哪有这等见识。那时人们还把地方政治当回事,谁也不愿做。还有一些公司攻击他,会算计的人抢他的专利。结果他到最后也没能实现计划,就这么一个人死了。现在,他的计划当然全都实现了,可是那时他就这么一个人死了。”

我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他的情绪。这昔日繁荣热闹的所在,如今只剩下他孤单一人,而远方入侵者用优厚待遇吸引了一切同僚,这孤单就越发显得冷落而毫无意义。

“其实大家想跟谁就跟谁,也没什么好说的。”齐跃又说,“但总还是会有些人不一样,我就喜欢这些人。”

我知道他是指老师。

“陈君。”齐跃忽然念起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很好。古人说君子比德如玉,其实我觉得不是说什么温吞圆滑,而是为了这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从研究所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在硕大而空寂的园子里走了走。风一起,半黄半绿的枯叶呼啦啦地落下,铺了一地,顿时寒意十足。梧桐搭成的拱廊原本葱茏密实,但此时也稀落得显得萧索。我们立起衣领,用相似的姿势将肘加紧,手插在口袋以避寒。天上云很多,月亮看不清楚,宏伟的楼宇沉入暗中,只有远处门卫的小屋还亮着灯,成为整个院子仅有的亮度。我们走了好一阵子,没有说什么,在寂静中感觉脚步,偶尔相互问一下对方的信息,但对马上要面临的行动计划,我们没有再谈,也不想再谈。

齐跃问起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如实告诉他,我大学毕业就结婚了,到现在已经六年了。

“真的?”齐跃显然有一点惊讶,“那你也有小孩啦?”

我摇摇头:“没有。她去英国了,走了五年半了。”

齐跃怔住了:“那你们……?”

“没有,我们没离婚。”我说,“不过也差不多了。”

齐跃没有继续问下去。我也不想再说。我们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齐跃带我离开了园子。出门的时候,我回头又远眺了一下园子里巍峨的大楼。这曾经是这个国度最顶尖的研究机构,荟萃了全国精英的头脑,但现在也寂寞荒弃着如同最一般的人走茶凉的村庄。

晚上一个人步行回家,在头脑中回想整个计划的细节。漫长的步行街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人步履匆匆地经过我身旁。商店都关着,显得萧条。我还是无法估量这个计划的意义,会带来什么,带走什么,值不值得,该不该做。不是想不清楚,而是无法抉择。夜晚的凉意让我头脑清明,可这不是头脑清明的问题。这是内心的问题。我越是客观地将局势看清楚,越不能确定这行动是不是该做。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老师选了勃拉姆斯。

在计划中最后一场演奏会上,老师选了两首曲子。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和勃拉姆斯第四。《悲怆》容易理解,激情而悲观的动人旋律。但勃拉姆斯第四就不容易理解了。勃拉姆斯常给人温暖保守的印象,不温不火,没有贝多芬的愤怒和瓦格纳的狂放,也不打破常规,乍看起来似乎很不适宜做英勇誓师,我曾经疑惑老师为什么不选择《命运》或理查·施特劳斯,又或者马勒的《复活》也更恰切一点。勃拉姆斯很少被人在这种激情的时刻想起。

这个问题我问过老师,他没有回答,只说是个人喜好。但在这个晚上,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件事从始至终就不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战斗,而是悲凉到最后的无可奈何。炸毁月亮,即使齐跃说了它的原理和可行性,我也还是深深怀疑最后的结果。怎么听都不像是能成功。而即便老师自己是相信的,他也一定知道这不是英雄的抵抗,而是向悲剧结局迈进的毁灭的抵抗。月亮能否炸毁没有定论,但如果共振引起演出之处的地震,十有八九我们自身难保。这或许是一种殉难吧,为仅有的自由殉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