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第10/12页)
旷野。蓝天。大地。树。
大巴停在公路尽头,再远的距离要步行前往。远远就能看到布置的舞台,一些薄木板和透明的塑料板像风帆一样张开在舞台四周,作为调整声音的剧场布置。
每个人的眼睛都凝在弦上。阳光里的弦是比舞台更醒目的布景。尽管我事先已经知道了设计,但在看到现场实景时还是被震动了。那样高远。因为遥远,第一根弦显得短而精巧,后面的每根随着加长加粗而变得逐渐壮观起来。长度翻倍。从几十米到一百米,到两百米,八百米,两千米,五千米。平行拉紧,斜入云霄。五千八百米的最后一根弦已经长得望不见两端,只能见到斜斜一根发亮的光芒,沿山峦锋利向上,连接草原与山峰的高度。琴弦因为反光而熠熠生辉。这是山与地的竖琴,五千米高的竖琴。
我们向竖琴脚下进发,身上的乐器在此时显得轻巧起来。我踏在柔软厚实的草地上,只希望时间变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
演奏开始了。
从柴可夫斯基到勃拉姆斯,生前不和睦的两人也许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被团结起来。我听着自己琴弦的声音,闭上眼睛,还能听到风吹长草和大鸟偶尔的啼鸣。乐队的演奏整齐,这殊为不易,来自各地的乐手只经过了数次排练。勃拉姆斯E小调的主题悲壮有力,弦乐在这样宽广的舞台上似乎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展空间,演奏得异常流畅。我听着隆隆推起的定音鼓,那是从第一乐章就定下的悲剧的氛围。阳光拂过山顶,冰雪已然消失,留下万年沟壑沿山脊排布。E大调的柔美勾勒出蓝天中云的线条。我能听到大象踩过枯草的碎裂声,石子落入泉水的叮咚。
在消失入宇宙的浅蓝色中,感官获得了无穷放大。如果问我音乐给我带来了什么,可能就是感官的敏感。走在街上,听见每一种声音。工地规律的敲击,扫帚扫过落叶的刷刷声,洒水车的起动与暂停。就像《蓝色狂想曲》的一个动画版本,世界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人,在空气里汇成波澜起伏的洪流。我渐渐和周围融为一体。圆号吹响草的柔情。在回忆的氛围中我们消失在地球尚无人类生存的古老时空。
在这样的时刻,我忽然不再犹疑。地球的土地柔软沉厚,就在我们脚下,不再有隔阂。在之前漫长的九个月的筹备中,我无数次问自己值得不值得。身边的人各谋生路,为钢铁人开路,求钢铁人宽容,在钢铁人的庇护下趾高气扬,同盟的队伍间勾心斗角,军火贩子借着战争的混乱大肆投机,日常人的躲避,为了生存愤恨那些惹事的抵抗,恨不得没有人出头,换来局势平安,资源一船船集中到月亮,像无底黑洞,而人们为争夺余下的资源大打出手。在这一切耳闻目睹中,我一次次问自己何苦还要努力,这样的人类该不该毁灭,该不该拯救,为了这样的世界牺牲自己又有什么意义。这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遍没有答案,可是此时此刻,当音乐响起,当辽远无垠的蓝色将我们围绕,当长草延伸到天边而山峰威严耸立,我忽然不再质疑。一切都有了庄严的意义,即便是恐惧与求生也变得温柔,苦涩而厚重。
终曲终于响起来了。G大调明亮的和弦此时却有着无可逆转的悲伤的味道。管乐庄严、宏伟,盛大地走向无法避开的死亡与悲剧的结局,有愤怒与悲哀,却在每时每刻都保持庄重的尊严。我从来没有如此投入的演奏。在这三年不下五百场救火般的演出中我快要忘了投入演奏的感觉,那种与旋律一起起伏的感觉,整个身体随之震动的感觉,想要恸哭一场的感觉,此时此刻的感觉。大地如此丰美。
我不相信月球能被震碎,但我愿为这尝试付出所有。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了。大幕落下,老师一个人走上敲击的高坛。
老师的眼前是一条22.8米的短弦,他举起一把海绵包裹的小锤,静了片刻,开始敲击。我们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着。无声的间隙有惊心动魄的等待。短弦发出低沉的长音,在空气里回响。弦亮泽而坚固,紧张而有弹性。它是竖琴的开端,在敲击声中震荡出梭形的幻影。我们聆听着它的声音。它将自身的鸣响传播到四面八方,传到我们的耳朵,传到我们心底,传到一旁55.6米长的第二条弦上。第二弦开始振动,从微弱到饱满。当声音减弱的时候,老师继续敲击。第二次的敲击叠加在第一个声音之上,弦振得更加充分。第一弦的振动唤醒了后面的每一根弦。第二弦的振动持续起来,然后是第三弦。第四弦。一次一次敲击。弦长倍增。不断敲击。共鸣扩大。一个人,一把小锤,一根弦。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