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9/18页)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一样。流泪、告白、自责。这种模式未曾改变。让我不免猜想孩子们之间是否有一部代代相传的剧本。也许真的有。

对他们而言,这几乎是成长的历程。被我带回家后,有一小段时间,他们会非常爱我,令我非常感动。接下来几年(甚至几十年),则是厌恶我、憎恨我。最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真是连畜生都不如,如果我没有领养他们,他们的人生肯定很凄惨,因此对我感激涕零,觉得一定要让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这挺有趣的,但从来都没有很在意。他们终于长大了,我当然很高兴,但不是很惊讶。孩子们在身心方面一定会经历这种成年礼,感觉自己脱离了某个想象出来的人生阶段(这种感觉当然是虚构的),要迈向下一个阶段了。他们以为自己与母国的文化完全脱节,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乌伊伏人以饮宴和仪式来庆祝成年,所以我想他们的告白与精心准备的一番话,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仪式。

所以,维克多那样小小一番的胡闹,并不是我未曾见识过的场面,毕竟年轻人血气方刚,在我的孩子里头,他不是第一个对我大吼大叫的。但事实证明,维克多比大多数小孩更有决心,也更固执。我不是太意外,因为这向来是他的特色,就因为这样,他小时候才没饿死,完全靠一股令人费解的韧性活了下来。

当晚吃晚餐时(桌上摆着一大块我必须帮他做完的蛋糕),他狼吞虎咽,吃完第一份意大利面,又帮自己弄了一大份,还淋了很多酱汁。

我跟他说:“那样就够了。”但是他假装没听到,也没抬头。

当时凯莉与埃拉(我没想到埃拉会来吃晚餐,我知道她待会儿一定会去书房找我,让我拍拍她的背,用轻声细语安慰她)分别坐在我的左、右两边,她们正在讨论埃拉的大学长曲棍球队。她们身边坐着贾瑞与德鲁两个双胞胎,接着依序是伊索德与威廉、葛蕾丝与法兰西丝、珍与惠特尼,最后则是坐在餐桌边缘的维克多。

每天总是有好几次,我必须思考:该现在跟他们争吵吗?还是等一下?养育一大群小孩,其实与管理实验室没什么两样。有谁会在年轻工作人员面前质疑较具名望的同事?还是大家都会在私底下请对方为自己的意见与结论提供证据?展现权威并非总是最重要的;就算你再怎么任性,但千万别忘了,保持良好的人际关系才是真正关键所在。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要公开质问犯错的人。遭人公然侮辱,任谁都会感到愤怒,接着就会伺机报复,而且如果他们有点小聪明,那就很危险了。工作时,我必须谨慎小心,但是在自己家里,我并不想那样。所以,尽管维克多不理我,我也并未斥责他。但是当我看到他像机器人似的拿叉子戳那一堆面条(上面淋了一堆红酱,看起来像被切碎的生肉),我实在忍不住,发了脾气。

但我还是很平静。“维克多。”我大声叫他,“可以请你把沙拉拿过来给我吗?”所有的食物,包括面条、酱汁、面包、鱼肉和沙拉都移到他那边去了(他当然没有碰沙拉)。

他并未抬头,嘴里仍嚼个不停。我看得出他太阳穴上的粗大静脉跳动着,非常可怕。

我心想:哦,天哪!有什么事比这更烦人?不过我还是没有提高声调。我身边的孩子们则仍然在聊个不停:凯莉跟埃拉,贾瑞跟德鲁,伊索德跟葛蕾丝,法兰西丝跟珍,惠特尼跟威廉。只有维克多一语不发,嘴巴嚼啊嚼的。“维克多。”我对他说,声音严厉了一点,但还不到发脾气的地步,“请把沙拉给我。”

他还是没反应。已经七岁的葛蕾丝几个月前才脱离了“宝贝桌”,她向来非常谨慎,尽力维持自己的仪态,此刻她瞥了我一眼,看起来很忧虑,伸出双臂,想要拿沙拉盆。

“亲爱的,不要动手。”我跟她说,“太重了。”葛蕾丝是个多虑又热心的孩子,但是常常会帮倒忙。“维克多。”我说,“请把沙拉拿给我。现在。”

此刻,其他孩子已经注意到我的语调,看着维克多和我,想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我很纳闷,为什么这一切要搞得像在做戏?他们为何这么想看好戏?维克多仍然一语不发,看着盘子,嚼啊嚼的。

但是我不放弃。“维克多!”不说话。“维克多!”就是不说话。“维克多!”我开始觉得他的名字有点怪,片刻间,名字好像一个塑料蛋,碎裂成三截——维……克……多。我心想:他说得没错。那是个荒谬的名字。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我的怒火又烧了起来。

然后,我听见葛蕾丝小小的粗糙声音,那种声音总是让我皱眉头。“爸爸,他叫维。维克多现在叫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