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10/30页)

然后,谈话就结束了。国王不曾微笑,但是他那张蟾蜍似的大嘴一直咧着。他坚定地点点头,像是示意结束了,那位翻译便对我轻轻弹了一下手指,我就往后爬,离开时,跟向导一样将双腿蹲成罗圈形,像甲虫似的。出去后,我立刻找到帕瓦(他一直靠着一棵玛纳玛树,专心地盯着门口),看到我之后他咧开嘴笑了,我只能当他是要我跟着他。有人在见过国王之后,就不曾出来吗?显然我已经通过了某种关键考验,只是我猜不出那是什么考验,还有我到底避开了什么惩罚。

他带我走向最接近海滩的那一间小屋,然后停下大叫起来。我听见屋内有骚动声,然后有个女人推开门走了出来,站在我面前,在阳光下眨眼。我可以看见她身后的室内一片漆黑,有各种东西摆在边上:一个个棕榈叶垫子、被剖成一半的诺阿卡果壳像碗一样叠放在一起,还有一堆竹竿、许多手工编织的篮子,盖子歪斜地掩着。跟帕瓦一样,这个女人身上也有一件没用的衣饰,无法达到衣服该有的功用;她身上挂着一条长长的项链,用很多野猪牙串在一起,项链往下垂,却遮不住乳房。两个孩子走出来站在她身边(一个大概十一岁,顶多那么大,因为他没拿长矛;另一个则是大概九岁的女孩),但是没和她靠在一起,值得注意的是他们都很沉默,也十分警觉。一群奔跑的孩子吵吵闹闹地经过时,距离我们只有几米,但那两个孩子没看他们,只把眼睛往上移,看着我。

帕瓦用一种充满期盼的眼神看我,好像我应该认识他们似的,但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然后看看他,他开始出现不耐烦的表情。

“他们是谁?”我用乌伊伏语问他。

他用惊讶的语气回答我:“法阿诺欧哈拉。”意思是:法阿的家人。

震惊、愤怒与困惑等情绪涌上了我的心头。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我有可能要求见他们吗?不,不可能。

于是,我开始了当天第二段奇异的谈话。我问那个女人一些问题,结果她是法阿的遗孀,她的答案都是如此简短而迟钝,后来我想,她也许是智力有问题。谈话时,我隐约感到了不安,因为都被一股强烈的怒意掩盖住了。为什么要逼着我感到罪恶,来跟法阿的家人见面,来看他们家可悲的小屋?(那井然有序的室内空间,此刻在我眼里是如此穷困,家徒四壁,颜色黯淡且欠缺生气。)我与他的死根本无关,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塔伦特也曾被迫跟他们见面吗?他们想要什么?钱吗?还是东西?

就算我因为与国王的会面顺利,赢得了帕瓦的尊重,此刻他的敬意应该也荡然无存了。几分钟后(他看着我们,一副愈来愈怀疑的样子),他打断我们,跟法阿的遗孀讲了很久,说话速度快到我都听不懂。他似乎在说教,也在恳求她,但我看不出来,因为她一直没抬头看他。两个孩子稍微向她靠过去,但也没抬起头。我注意到他们的皮肤沾满尘土,仿佛刚刚在滑石粉里滚过似的,而其他孩子跑过时,好像也把他们当成了空气。小屋后面有两个拿着篮子的女人慢慢走出来,大声交谈着。她们走过时离法阿家只有几厘米之遥,却没想到要跟那位遗孀打招呼,甚或往她的方向看去。在居住空间这么小的地方,很难想象有人会这样被其他人彻底隔绝;显然其他村民尽其可能地把法阿的家人排除在外。就连小屋的位置也有特别的意义,因为它地处边缘,这一家人能去的地方就只有海边。我往海上看去,圆锥状的伊伏伊伏岛刚好矗立在法阿他家跟邻居的小屋之间。此情此景每天都会让这家人想起他们的丈夫与父亲就是去了那里之后再也没回来的吧。后来我猜想,这就是他们被排斥的原因。(16)

最后,帕瓦发现法阿的遗孀不听劝告,于是一把抓住那个男孩,把他推到我身边。“你要他吗?”他问我。

我问他:“什么?”我当然很震惊,跟他说,“不要,不要,当然不要。”

他把男孩推回母亲身边(她还是低头看脚),这次紧抓女孩的细瘦手臂。“那就这一个。”

“我不知道别人跟你说些什么。”我对帕瓦说,“但是这两个小孩我都不要。”

帕瓦跟我说:“但是他们都不能留在她身边。”

“我也不能把他们留在身边!”

本来以为他会持续与我争论,但他只是转过身,再次跟法阿的遗孀说话,滔滔不绝,我听不懂他的话,只听得懂其中几个词:你、法阿、孩子、不行等等,然后又转过来看着我。他说:“我们走。”于是,我们缓步离开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