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7/33页)

艾丝蜜说:“上次我离开乌伊伏国的时候,最想念的就是脆脆的饼干。”她的声音已经少了扬扬得意的感觉。白天辛苦跋涉过后,她似乎还没恢复体力;她的脸仍然呈现不太讨喜且脏脏的红色,脸上好像有胡茬儿似的。

所以我吃了带有面粉味的淡味饼干,在上面抹了一些冷罐头肉。接着,我把空的塑料包装递给塔伦特,放回包的外袋里,那清脆的噼啪声响让我想起燃烧的木头。“这种时候不是应该生一堆营火吗?”我问他们,甚至对艾丝蜜露出微笑,但她正忙着把肉从罐头中弄出来,所以没注意到我。

塔伦特拿起身边的一根树枝,点燃打火机,把树枝摆在火舌上。火几乎立刻熄掉,只留下一缕昏暗的轻烟——这算是他的回答。我也只能发出“哦”的一声。当然,这里的木头太潮湿了。

“别担心。”塔伦特说,“法阿跟我说,只要走到高一点的地方,森林没那么浓密后,东西就比较干燥了。”

我照塔伦特指示的方向,走进身后的森林,两三分钟后,我发现一条细小的溪流,颜色就像蜗牛留下的黏液一样是银色的,流过一块块凹凸不平的灰色巨石。我在一棵参天大树后面方便了一下。这棵树完全没有树枝,笔直得几乎有点可笑,接着我用溪水洗了把脸,也喝了一点,感觉冰冰凉凉,隐约有点海水的咸味,好像里面撒了好几把磨碎的贝壳粉似的。回去时,我发现艾丝蜜已经在垫子上睡着了,还拉了另一张垫子盖住身躯,靴子整齐地排好摆在脚边。不过,塔伦特仍待在老地方,双膝顶着胸口,头部跟颈子稍稍向前倾,凝望着森林,不知在看什么。

“今天过得怎样?”我坐下时,他问我。

“还好。”我说。

“我知道——”他才开口就停了下来,低头看自己的手,“我知道我没有跟你说清楚我在——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你愿意来,表示你很厉害,或者很疯狂,或是走投无路了。”

我笑了出来,但他没笑。

“事实上,我还真的不知道我们会发现什么。”他接着说,又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来我才知道那代表他正在仔细思考自己要讲什么——并非他害怕我会误解他,他是那种除非有把握否则不会开口的人;他对臆测或假设没有兴趣;他说的话在他看来都是千真万确的。但这并非意味着他缺乏好奇心、心高气傲或懒散,也不是他未曾有过疑虑,未曾把一件事重复思考千百遍——不是那样。只是他向来习惯于默默地思考想象。我想,他认为如果连自己不确定的事都讲了出去,那就是冒昧,甚至无礼。

然而,此刻他的确是不确定,他不知道自己会发现什么。他不是那种凭预感与直觉行动的人,但这一次他真的——他真的猜想过他可能发现什么,才会邀请我加入。

我并未因此觉得被冒犯,或者感到不对劲。科学本来就是一种猜测:有人靠运气猜对了,有人凭直觉猜对了,也有人在猜测前做过研究。过去,我的老板都是一些自信满满的人,但那让我感觉不安且危险。所以,我很高兴自己在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下就来到这里(就算称不上高兴,但肯定是不担忧;也不能说塔伦特未料中我的心态,我的确也很想来)。我想,此刻这番话听起来有点愚蠢、不切实际,但是人还年轻时,计划似乎没那么重要或不可或缺。要等到必须保护自己的财产、研究成果与声誉时,计划才变得重要起来。

所以我回到位子上,等他开口。

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开口。

“身为一个医生,”塔伦特说,“你最想做到什么?你想把病人治好——你想要消灭疾病,你想要延长寿命。”(事实上,我对塔伦特说的那些事不感兴趣,至少我感兴趣的部分跟他说的不一样。但我并未反驳他。)“但是,我想做的是——这听起来有点幼稚,但我们终究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而且我的很多同事即便太骄傲,不愿意承认,也对那件事有兴趣。总之,我想找到另一种社会、另一个部族、一个文明世界还没发现的部族,而且那个部族也不知道文明世界的存在。”

之后,他针对人类学这门学科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提及许多人类学家与大师,还有学界败类跟各种理论。我大都没听进去,但根据听到的部分,我已经足以断定,虽然塔伦特未明讲,但他认为自己是个异议分子,有一天终将让这门学科彻底改头换面。

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我跟他待在岛上期间一直深感兴趣,却又找不出确切解答的,是他随后说的一句话。“我知道被研究的感觉是怎样的。”他说,“我知道那就像被简化成一种东西,一系列的行为与信仰,让人发现其中的奇特之处与仪式特性,我每一个普通的行动都被视为——”他没讲下去,而且事出突然,让我发现他把某件事给说漏嘴了。素来谨慎的他正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说漏嘴,同时为此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