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3/33页)
我未曾注意过自己的容貌。在那之前,我都认为自己的身体只是功能性的,未曾想过有可能或有能力改变它,雕塑出完美身形。但是看看塔伦特——他的头发、皮肤与眼睛都是一样的深金色,带着浅浅的白兰地色调,牙齿又白又密,嘴巴微笑起来像咧嘴的狼。凡此种种,都不可避免地让我意识到自己有许多缺点,比如膝盖看起来鼓鼓的,皮肤像面粉一样白,头发蓬松。塔伦特与我隶属同一个物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荒谬之事,而且残忍的是,他正好反映了所有完美的人类特色,而我则是集所有人类缺陷于一身的负面典范。接下来的整段航程,我一直盯着他看,希望他打开双眼,但也害怕。对于内心的痛楚,我感到非常恶心,但也以此为乐。等到飞机终于降落时,塔伦特才被惊醒,而我已精疲力竭,但也很兴奋,内心满溢又酸又甜的感觉。出发时,塔伦特说:“下一站,乌伊伏。”语气听起来挺高兴的,我也是。
我们从吉尔伯特群岛飞往乌伊伏,飞机轰隆作响,螺旋桨在一片片枣椰树上空呼呼呼响个不停,飞机降落时把树猛力往后吹。飞机绕过一座海湾,在一道长长的弯曲山脊上方低飞,然后在持续被海浪打断的脆弱海岸线上盘旋片刻,我眺望着地平线,发现海天一线的景致:自己眼前所见尽是一片碧蓝,令人晕眩,那是一种没有特定名称的蓝,蓝得如此彻底,没有变化,让我不得不闭上双眼。
先前我说过乌伊伏由三座岛屿构成,但正式说来,其中只有两座住了居民。其中一座是主岛乌伊伏,它状如法国面包,大约三十千米长、十五千米宽,被绵延不绝的纵向山脉塔伊玛纳山切成两半。乌伊伏岛是国王居住的地方,该国三万五千多位居民绝大多数也住在那里。乌伊伏岛东方近一百千米处是伊瓦阿阿卡岛,形状、大小大致相同,但是它的北岸是一道易守难攻的悬崖,即便从空中都能看到海浪打在悬崖底部,化成一道道在空中飞舞的白胖羽毛,许多宽翼鸟群在崖顶一座座火山熔岩孤峰的上方盘旋。但除此之外,伊瓦阿阿卡岛尽是绿色的矮丘,所以该国多数的大规模农耕活动都在这座岛上进行:我们飞过大批整齐的梯田,田地里散布许多交杂难辨的绿色与金黄色小点,小到几乎无法区别两种颜色。
“那是芋头。”塔伦特指着其中一片田地说,又指着另一片说,“那是甘薯。”
“那么远,你怎么分得出来?”我问他。田里的一排排作物在我看来好像都一样。
他耸耸肩说:“我可以。”他的回答让我觉得问那种问题实在很丢脸。
我们飞过了一些简陋的小屋,从空中我只能看出屋顶是棕榈叶搭成的,偶尔有些木屋,但是伊瓦阿阿卡岛大多数的农夫都是季节性居民,全年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多。塔伦特说,整年都住在这里的只有农田看守员(因为所有农田都归国王所有,收获交给政府,再分配给乌伊伏的国民);伊瓦阿阿卡岛的采收工、栽种工与菜农轮流在岛上工作三个月,接着搭船返回主岛的家里。飞机往下降时,我再次凝望下方,看见了某片原野上出现深褐色的条状色块。塔伦特说:“野猪。”我坐在位子上往回看,盯着它们。那就是知名的乌伊伏野猪了,即便从那么高的地方,也能看得出它们是庞然大物。那一整群野猪应该有一百头,依稀可见它们四周的飞扬尘土,映衬着打在岛屿崖壁上的浪花。
“那就是伊伏伊伏岛啦!”塔伦特对我大叫,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我的视角不理想,只看到一片斜斜的黑山,坡面上有一片植被,于是我在座位上弯下腰,想更贴近地看看接下来几个月的住处。这座“禁岛”,此刻已经是我们的家了。
接下来,飞机再度转向与下降,我们来到乌伊伏岛的上空。在轰隆隆的螺旋桨声中,塔伦特大声说:“这是乌伊伏岛的南面。我们要在这里降落。”降落时机身不太稳,剧烈摇晃,后来我才发现降落处是一片绿草和土地构成的小丘。所谓的飞机跑道其实并非真正的跑道,而是一片长长的平坦土地——来岛上的飞机不多,都在这里降落。
我们卸下行李时,我看到一个矮小浑圆的人影朝我们走来,距离我们约一百米的地方,那人大叫一声:“保罗!”我才发现那是个女人。
“艾丝蜜!”塔伦特也对她大叫,看到他露出微笑,看到他的脸暂时露出快乐的表情,实在令人不安焦躁。
那个女人靠过来,两人投入对方怀里。他们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快速交谈,好像枪战交火似的,接着大笑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塔伦特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