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23/33页)
只有法阿仍刻意回避。他总是用难以捉摸的眼神凝视她,不过某天晚餐过后,他来找我,指着夏娃说:“伊芙。”(他跟阿杜、乌瓦都这样念她的名字。)
“嗯,”我说,“夏娃。”
“伊芙。”他又复述一遍,拿一根树枝给我,做一个在地上写字的手势。
三人里面只有他识字(艾丝蜜说,他父亲上过一阵子传教士开的学校),于是,当我在地上用三个大大的字母写出她的名字时,他好奇地在一旁看着。
“啊!”他用乌伊伏语的发音方式把名字念出来,“Eh-veh。”
“夏娃。”我纠正他,但他只是露出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微笑,他跟夏娃一样,都有一口锐利的牙齿),摇摇头。“Eh-veh。”他又念了一遍。此后,我们叫她夏娃,到向导们口中就成了Eh-veh。
那些日子,我们的工作进度非常缓慢,感觉起来倒也没那么糟。每个人都要轮流照顾夏娃(她毫无记性,注意力有限,我们必须把绳索轻轻地套在她的脖子上,像项圈一般),帮她把食物铺在地上,等她趴下闻来闻去,发出猪一样的呼噜声。某天晚上,我们停下来扎营,正在吃玛纳玛果、罐头肉与树上某种可口的蘑菇(多亏夏娃,我们才知道那可以食用),突然间她站了起来,一双扁平脚板用力踏步,走进前方的树林里。夏娃令人难以捉摸,没人能预测她对哪些东西有兴趣,也常造成困扰,她往往执意朝某个方向乱冲,让人又好气又好笑。我们之中总有一个人必须在后面尽责地跟着,结果发现引起她注意的东西,不过是一颗有胡诺诺虫乱动的玛纳玛果,或是不断有水滴打在上面的巨大平坦的树叶。
那一晚,轮到我看顾她时,疲惫的我必须把晚餐摆在一旁,跟在她后面,她脖子上长长的绳索在她身后拖曳着,像是童话中长发公主的发辫。她噼啪噼啪地疾行,步态难看极了,我一直觉得自己低估了她的移动速度,等到她在我们扎营的空地边缘停下脚步时,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几米路只能慢慢走。
她凝望着森林深处,里面一片漆黑,处处阴影,但我觉得没什么——她可以像这样呆望前方好几个小时,嘴巴开开的,一双铜铃大眼茫然无神。“回来,夏娃。”我跟她说,等到我弯腰把绳索的尾端捡起来绕在手上时,我好像看到了什么:我脚下约六十厘米深的地方,有一片看起来肥腻的黄色块散发出惨白的微光。
我往后退,那黄色块消失了一会儿,又在原地重现。接下来,时间仿佛变得好长好长,甚至被赋予一种无可名状的可怕内涵,好像它有了生命,可以见证接下来我可能采取的行动。
我当然被吓坏了。其他人在我后方不远处,走路大概只要七分钟,走快一点的话可能更短,但是在那当下,我忘了他们,甚至忘了夏娃,尽管我听得到她粗重规律的呼吸声,也听得见她的手指摩擦头皮发出的沙沙声响。我只能专注在那一片菱形的黄色块上,它时隐时现,像挑逗人的萤火虫。我突然想到希腊神话里的冥界统治者哈迪斯,心想这片空地在过去并非树林,而是冥河,而那黄色块就是冥河船夫卡戎的闪烁提灯。
我一定要知道那是什么,一定要。我走向前,像瞎子一样伸出双手,在黑暗中乱摸一阵,确认双脚如果踏下去,会踩在河底冰冷软黏的污泥里。
一碰到那东西,我的手指就收了起来,但是我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过了一秒左右才发现自己抓到的是一只手臂,我看不出来,但是能感觉到那是一只断臂,至少感觉是那样。然后我终于能出声了,随即尖叫起来,夏娃跟着我尖叫,那只手臂也在尖叫,它的后方也传来一阵阵尖叫声,所有尖叫声加起来,好像整座森林都被吵醒而动了起来一样:群鸟与蝙蝠纷纷振翅,啪啪声响此起彼落;昆虫持续鸣叫;许多不知名的群落发出各种声响;躲起来的动物美梦正甜,也被惊动了,在一根根树枝间逃窜。我们的叫声亵渎了森林彻底的静谧。
他们立刻赶到我身边:塔伦特、艾丝蜜、阿杜、乌瓦与法阿全都来了。他们拉着我,要把我的手跟那只手臂分开,同时试着从那片矮林里把那只手臂拉出来。我看出那是一只男人的手臂,他的身高跟夏娃一样,也没穿衣服,满脸奇特的络腮胡,嘴巴仍因大叫而张着,发出黄色微光的是他的牙齿,是整张黑脸上最亮的部分。
他后面还有其他人的手脚、头发与身体,艾丝蜜与塔伦特分别安抚着夏娃跟那个新出现的男人(但谁来安慰我?),向导们则从黑暗中拉出一个又一个人,直到七个人(四男三女)站在我们面前,他们有的赤裸,有的用衣物巧妙蔽体,有的干净,有的邋邋遢遢,有的在讲话,有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