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溪流(第2/11页)
她除了脑袋不灵光之外,还有一些小地方显示她也许是个失败的母亲。她煮菜总是马马虎虎(她做的水煮青花菜吃起来像橡皮,菜里藏着许多微小的甲虫虫壳,眼睛看不见,但吃起来嘎吱嘎吱;而她烤的烤鸡出炉时嗞嗞作响,还带着血)。她偶尔做下家事——父亲买了一台吸尘器给她,但被她遗忘在挂大衣的衣橱里,后来有一天被我跟欧文大卸八块了。她似乎也没有任何嗜好。我们不曾看她读书写字作画,或者拈花惹草,总之她没做过任何我们当时认为有价值或有趣的休闲活动。夏天的午后,有时候我们会看到她坐在客厅里,小腿像小女孩一样收在大腿下面,脸上挂着蠢蠢的微笑,用茫然的双眼死盯着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的一大片尘埃。
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祷告。某天下午放学后,我走进客厅,发现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把头抬起来。她的嘴唇动来动去,但我听不见她说些什么。她看起来荒谬无比,像是对着空荡荡的戏院演戏的女演员,连我都为她觉得好尴尬。“你在做什么?”我问她,她吓了一跳,抬头说:“没什么。”看起来一副受惊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在做什么,也知道她在说谎。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她令人费解,四处游荡,甚或是个笨女人。但在此我也必须说,她对我而言始终是个谜,能够有她那种表现的人应该不多。我还记得其他关于她的事,像是她长得很高、面貌优雅,尽管我已经想不起她具体的形貌,但我知道她还挺漂亮的。欧文的办公室挂了一张老旧模糊的深褐色照片,可以印证这一点。如果她活在这个时代,可能会被当成大美女,因为必须要用超越她那个时代的审美观才能好好欣赏她——她的脸又长又白,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那是一张兼具知性美、神秘感与深度的脸。现在的人会说她美丽动人。我父亲一定也觉得她很美,否则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娶她。如果父亲会和女性说话,对方一定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不过他不觉得那种女性性感。我想这是因为聪明的女人会让他想起西比尔姑姑,她是罗彻斯特镇的一个女医生,深受父亲景仰。所以,他只能娶漂亮的女人。等到我长成青少年,发现父亲只是因为母亲的美貌而娶她时,我很失望。到了后来,我才发现父母在许多方面都令我们失望,最好不要对他们有任何期待,以免落空。
不过大致上,我对她可说是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她的故乡到底在哪里(我想是内布拉斯加州的某地),但我知道她出身穷困,相对来讲,父亲比较有钱,要求也不高,是父亲救了她。奇怪的是,尽管她家很穷,她却不像干过粗活的人,看起来没做过苦工,或过过苦日子。她给人的印象反而像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上过礼仪学校后,就直接被送进了丈夫怀里。(在欧文的相片里,她散发着光芒,因为她早早就悄然离世了,再加上那些像梦游般的缓慢动作,都让她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充满光泽、备受呵护宠爱的形象,但我知道实际上并非那么一回事。)就我所知,她没受过教育(在念我们的成绩单给父亲听的时候,她连“模范”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发音,她先蹩脚地念念看,接着欧文或我就忍不住大声念出来。我们一方面沾沾自喜,一方面感到不耐,也认为她丢了我们的脸),死时年纪尚轻。
但是她在各方面的表现也都很年轻。记忆中,她做的事与外表总是那么孩子气。无论什么场合,她那卷卷的长发总是放下来,在她背上交缠成螺旋状。虽然当时我还小,但她的发型连我都看不惯,我觉得发型再次证明了她仍彻底维持着女孩的模样,尽管非常不恰当——不管是她的长发、她那冷淡而茫然的微笑,还是任谁跟她讲话都会乱飘的眼神,这些特质都让她无法成为受人敬重的母亲。
如今我把母亲毕生的一些细节写出来,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我对她的了解居然那么少,而且对她也不感到好奇。我以为每个孩子都渴望了解爸妈,但我不曾认为她是有趣而值得多去了解的人。(或者我该倒过来想,就是因为无趣才应该多去了解她?)但是话说回来,我向来不认为我们该美化过去:这对我有何好处?没想到,后来欧文却变得对母亲很感兴趣,大学时期甚至想要研究她的家族史,并为她完成一篇非正式传记。不过,才着手几个月,他就放弃了,每当有人问起那项计划,他总是充满戒心,所以我假设他顺利找到了母亲娘家那边的亲戚,发现他们全是乡巴佬,厌恶之余,便放弃了整个计划(他从很年轻时就培养出一种根深蒂固的精英主义态度,因此这的确是他的作风)。(2)令我不解的是,就某方面来讲,母亲对他总是那么重要。话说回来,欧文是个诗人,我想他应该是认为那些细节无论再怎么平庸或终究令人失望,在未来都是可用的创作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