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0/34页)
这个结论让人心里不舒服,不过很难驳倒。姜元善接着说:“这就是历史的悖论。正因为有了这些榨尽民力、穷奢极欲的帝王,人类历史上才留下这么多让后人骄傲的名胜;可是,究其动机却充盈着‘恶’念。所以,我提出一个观点——人类历史的车轮是由‘恶’来推动的。”
“我来举一个反例,都江堰。李冰建造它的初衷是完全无私的。”朱郁非说,“你们参观过没有?太伟大了。那时没有炸药,甚至没有铁制工具,凿山开河用的是很笨的办法:先架火烧,再用水激,石头被激裂后再用青铜凿子凿掉。难以想象,用这种方法竟能把一座山劈开!参观之后,我对李冰父子还有秦国先民佩服得五体投地。”
“对,这算一个反例。还有没有反例?”
严小晨说:“阿育王塔应该也算吧。”她估计在场的姜叔叔姚阿姨不一定了解这段史实,主动加了解释,“阿育王是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任国王,他的一生可以截然分成两个部分:黑阿育王和白阿育王。早年的黑阿育王杀戮无度,据说父王病重时,他为争夺王位杀了九十九个兄弟。这虽是传说,但手段之血腥可见一斑。他夺得王位后仍凶狠嗜杀,发动了一系列对外战争。规模最大的一次大概是在公元前261年,他率大军远征孟加拉沿海的国家。这次战争基本统一了印度,武功达到顶峰,但征战中十万人被杀,十五万人被掳,伏尸成山、血流成河!连铁石心肠的阿育王也被战争的惨烈震撼,恻隐之心被唤醒,于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黑阿育王从此变成白阿育王了。”庄敏说。
“没错,而且转变得很彻底,从此不再发动战争,而是提倡仁爱慈悲,众生平等,对百姓非常宽厚;又大力推广佛教,向周边国家派遣了很多佛教使团,赠送如佛骨舍利、佛牙舍利之类的和平信物,还出资在各国大建佛塔,即后世称作阿育王塔的,像斯里兰卡啦、缅甸啦、叙利亚啦、埃及啦,都有。中国共有十九座之多。陕西扶风法门寺的原名就是阿育王寺,原建的塔是一座木塔,叫阿育王塔。1987年,法门寺地宫被发掘,发现了阿育王赠送的佛骨舍利,发掘那天是四月初八,可巧是佛诞节,当时轰动了全世界。”
姜元善承认:“对,小晨说得没错,阿育王塔的建造动机确实是无私的。阿育王可以说是帝王之中的异数,由凶狠残暴到真心向善,完全是基于内心感召,基于仁爱天性的复归,并非受到任何外界的压力,确实难得!不过,小晨你还没说他的身后事呢。”
“他的身后事倒是令人扼腕。因为向各国广遣使团,大大消耗了国力;再加上提倡仁爱和平,社会不再尚武,军事实力也下降了。他死后十五年,孔雀王朝就分崩离析,再没有统一。印度和中国不一样,中国历史上,尤其是秦始皇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之后,国家基本是统一的,即使是非汉族政权也同样遵奉中华大一统思想。印度历史上则是分多合少,即便是统一时代也不彻底,有很多半独立的王公。后来的印巴分治虽然是英国殖民者作的孽,但根子是历史上种下的。”
“好,现在你说说,是残暴嗜杀的秦始皇对中国的贡献大呢,还是立地成佛的阿育王对印度的贡献大。你说的印度羯陵伽之战杀死十万人,这对秦始皇来说是小菜一碟,单是长平一战就坑杀四十万赵军!”
严小晨先纠正他:“长平之战是在秦昭王时代,不过,各代秦王的残暴倒是一脉相承的。”她想了想,不大情愿地说,“以历史的观点看,恐怕秦始皇比阿育王的贡献大。”
“所以嘛,”姜元善笑嘻嘻地说,“你举的这个反例其实支持我的观点。”他对大伙儿说,“你们计算反方人数时别把小晨计算在内。她是我安插到反方的卧底。”
众人都笑了,严小晨机敏地反诘:“你这是偷换概念,辩的是名胜古迹的建造动机,咋突然转到帝王对历史的贡献了?再说,你举的都是古代的例子,近代的呢?像苏伊士运河、巴拿马运河、英法海底隧道、日本对马大桥、埃及阿斯旺大坝、中国南水北调,等等,太多太多,其初衷都是基于良善动机。”
姜元善思索片刻,“你说的那两条运河我有异议。它们的客观效果是一回事,但修建时不把工人当人,死了多少苦力啊——尤其是中国苦力,单凭这一点,我也无法认可它是‘本质良善’的。不过其他例子我没异议,也许某些工程的客观效果值得商榷,比如阿斯旺大坝对生态的负面影响,但主观动机确实善良无私。小晨你说得对,那么我的观点应该修正为:人类文明史是由‘恶’作为第一推动力的,不过随着文明的进步,‘恶’会逐步让位于‘善’,这两个趋势的强弱消长是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是哪个圣人一教化,社会立马就改恶从善了。我说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