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水鱼在下弦庄(第6/8页)

没过几年,叶乔戴着涂有“打倒叶乔臭老九”的牌子被人押去批斗会,那几个混混便成了批斗会上最犀利的角色。他们撅起叶乔的胳膊,像在对付手撕鸡,一下子就能把肩膀撅得噼啪乱响,所以叶乔参加完批斗会两条胳膊往往都会脱臼,晃晃荡荡垂在袖子里,肩头因而肿起好大一块,像练过肱二头肌。一次批斗会上,被问及反革命罪行,叶乔犹豫了好久,忽然挣开了一条胳膊,扭过去咬住撅着他另一条胳膊的人,咬在那人左边的耳朵上,鲜血顿时歪歪扭扭爬满两个人脖颈,吓得那人嗷嗷直叫。等人们拉开时,叶乔竟然把人家的左耳垂咬下来,且咽了下去。此举动令其他混混望而生畏,纷纷捂着耳朵咧着嘴吸冷气。

有人说:“这真是一次恶劣的先例,公然暴力抵抗,咬掉同志的耳垂,这类反革命罪行也太猖狂啦!”之后,大家就给叶乔打了一副嘴嚼子(刚开始要给他做一个二十斤死囚枷锁戴脖子上,后来得知懂得做死囚枷锁的师傅在破四旧时被人一脚踢死了),在他的上下臼齿间放一根铁棍,在嘴唇外面加一个铁网罩子,又从废旧的汽车内胎上裁下来两截橡胶绷带,从后脑勺绷紧,把这副铁嚼子紧紧地勒在他的嘴里,使得叶乔看起来如一个十八世纪的美洲黑奴。铁嚼子中间横着的铁棍勒在叶乔嘴里,时间长了,就把他的嘴唇勒得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他死的时候目眦尽裂,嘴巴张到了后颚,像一条受惊的响尾蛇。

叶乔的死和他踢人下体有关,那段时间他被关在庙里。有个混混要恶作剧,便说:“为了保证革命斗争的枝繁叶茂,就要对反革命敌人来个斩草除根。”说完拿出一把镰刀,磨得明晃晃的,放在叶乔裆部。叶乔吓得像驴子一样大叫,次日早上起来,觉得下体剧痛(其实是被人撒了胡椒粉),又见那流氓正在窃笑,叶乔就叼着嚼子悲鸣半天,忽然跳起来,朝流氓两腿间猛踢了一脚。流氓冷不丁被踢到下体,忽然脸上退了笑意,整个人软了下去。

叶乔从此就有些神经,在大街上,一个人正在行走,忽然叶乔冲过去,朝人家下体猛踢一脚,就欢呼着跑开了。那个人被踢一脚,像漏了气的充气娃娃,慢慢地软塌下去,不能动弹了。那段时间叶乔恶行累累,把下弦庄后街小阮踢得阴囊内出血,连续几天都撒出红色的尿,还把跑去扶小阮的罗四丫头踢得小便失禁,当街流出好大一片液体来。致使大家出门都要夹腿护裆,提心吊胆。组织上提到他也要忍不住龇牙:“他娘了个逼的,身为一个人民教师,居然偷袭人家下三路!”后来一天早上,大家在街上找到叶乔,他双臂前伸,双手按地,双膝下跪,上身伏地前倾,屁股撅得高高的,像个在膜拜布达拉宫的虔诚游客。不过此时他的脸贴在地上,目眦尽裂,嘴大如盆,脑袋像个敲开的西瓜,里面盛着一半脑浆,另一半则洒在了地上。

至于是谁敲开了叶乔的脑袋,这个不好定论,因为被他踢伤下体的人太多了,每个受害者都可能是凶手,另外要说他自己敲死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

针对叶乔的情况,组织上讨论过许多次,比较统一的意见是:可以肯定叶乔是个反革命分子、臭老九、反动学术权威,且很典型。他也犯下过严重的反革命罪行,应该与其划清界限,也应该被否定和打倒。此外,他罪不至死(没人说过要处死他)。不过这些意见是出在叶乔踢人下体之前,而当叶乔开始犯神经、踢人下体之后就是另一种情况了,这时候关于他的死活已经不再值得讨论。因为这时候的叶乔已经成了一只怪物,看到他再也联想不到反革命(联想到更多的则是劁猪刀),大家只是一方面害怕他,另一方面又讨厌他。为了上街时不必提心吊胆,大家就希望他能好起来,继续过被批斗的日子,假使美好的愿望不能助他好起来,那么此人意外死掉(比如上厕所掉进粪坑淹死)也算一个好消息,只要听者不用为他的死负责就行。后来叶乔死在了街上,脑袋像个敲碎的西瓜,大家就觉得虽然这比淹死在粪坑里令人意外,但这也算一个好消息。于是,大家表示了震惊(谋杀吗?)、遗憾(不是掉粪坑淹死的)和解脱(上街不必再夹腿护裆)之后,下弦庄很快就忘记了这个外地人。

蛇变

叶水鱼和林永奇一刀两断后就辞了理发店的工作,一个人躲在屋里,反闩了门,因而下弦庄街上少了很诱人的一道景致。小林婶子说,那段时间在小北湖家属院附近总能听到一声声抽泣,极其轻细,听得人百爪挠心,让她极想用木板钉在叶水鱼家的门窗上。康叔说,叶水鱼也很坚强,哭了一个月便解脱出来,从此,她经常戴着一只口罩,出门也不去理发店,而是穿着大褂,系满了扣子,提着挎包,去公园给老人和小孩义务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