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故事(第20/23页)
自由并不是一种虚幻的假象,在先后顺序模式的意识中,它的的确确是真实的存在。在同步并举式的意识中,自由这种观念却没有多大意义,但同时也不存在“被迫”。两种意识不一样,仅此而已。这就好像在哈哈镜前,看不见照镜子的人,只能看到镜中形象。镜中出现的也许是个绝代佳人,也许是个鼻子上长着大瘤子的小丑,下巴长到胸口。两种形象都是合理的阐释,没有对错可言。但是,镜子中一次只有一个形象,你无法同时看到两个。
与此相类,预知未来又与自由意志产生了矛盾。正因为能够自由选择,所以我不可能预知未来。反过来说,如果我已经知道了未来,我便不可能反抗这个既定的命运,也不可能把我知道的未来告诉其他人——这也是一种形式的反抗。预知未来的人不会奢谈未来,读过岁月之书的人不会承认自己读过它。
我打开录像机,塞进去一盒录像带,上面录着沃思堡视镜前的一次对话。与七肢桶谈判的是一位外交官,伯哈特担任翻译。
外交官讲的是人类的道德信仰,极力宣扬人类的利他主义,希望以此为今后的谈判作好铺垫。这场对话的结果七肢桶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但还是积极参与,非常热心。
如果我试图对某个不曾预知这一切的人谈起这些事,他一定会问,要是七肢桶事先早已知道它们会说什么,会听到什么,为什么还要白费唇舌浪费语言?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问题。但问题是,语言不仅仅是一种交流工具,也是一种行动。按照语言—行为理论,诸如“你被逮捕了”、“我将这艘船命名为……”、“我保证”这些语词,其本身就是行为,仅当发出这些语词之后行为才算完成——话一出口,行为即成。对于这些行为而言,预先知道会说出什么话并没有什么关系。婚礼上人人都知道会有一句“我现在宣布你们结为夫妻”,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主婚人说出这一句话。没有这句话,单有其他仪式是不行的。对于述行语词而言,说话就是行动。
对于七肢桶来说,所有说出口的话都是行为性的。它们所说的话不是用来交流思想,而是用来完成行为。无论什么对话,七肢桶全都事先知道双方会说些什么,这是事实。但为了让它们所知的对话变为真正的事实,对话仍然必须进行。
“金发小女孩先尝了尝熊爸爸的麦片粥,但碗里盛的却是甘蓝菜,她讨厌甘蓝菜。”
你咯咯咯笑起来,“念错了,念错了!”未来那个时候,我们将紧紧挨着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摊开一本薄薄的、贵得要命的硬皮书。
我继续念:“小女孩接着尝了尝熊妈妈的麦片粥,但碗里盛的却是菠菜,她也讨厌菠菜。”
你会把小手伸到书上拦住我,“你得按书上写的念!”
“我就是按书上写的念的呀。”我会一本正经地回答你。
“才不,你没有!故事里不是这么说的。”
“好啊,既然你知道故事是怎么写的,干吗非得我念给你听?”
“我想听你念嘛!”
韦伯的办公室里有空调,凉快极了。空调带来的舒适几乎可以抵消和他谈话的不愉快。
“它们愿意进行某种形式的交换。”我解释说,“但不是贸易。我们只须给它们些什么,它们也给我们一些东西作为回报。双方事先都不告诉对方自己这一边要给的是什么。”
韦伯上校的眉头稍稍皱起来。“你是说它们愿意交换礼物啰?”
我早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我们不应当把这个活动视为‘交换礼物’,因为我们不知道对七肢桶来说,这种交换是不是具有与人类相同的含义。”
“我们能否……”他寻找着合适的词,“给它们点暗示,让它们知道我们想要哪种礼物?”
“它们不这么处理这种形式的交换。我问过它们,说我们可不可以提出要求,它们说可以,但就算提出来,它们也不会说出给我们的是什么。”我蓦地想起,有个词在语词形态上与“述行”(performative)非常接近:表演(performance)。可以用这个词来描述你预先知道双方台词的对话,就像在舞台上演出。
“但经过要求,它们是不是更有可能把我们想要的东西当成交换礼物?”韦伯上校问。他对这场演出的脚本一无所知,但仍旧把自己角色的台词说得分毫不差。
“我们无从知道。”我说,“我个人表示怀疑。它们提出的交换可不是依对方要求定制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