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4/9页)

我们同病相怜,他默默地告诉这个孩子,我们同病相怜,都是多余的孩子。“我真不该生了你。”他仿佛听到妈妈说。这句话她只说过一次,但他记忆犹新。不是演戏,没有做作(就像她的拥抱、亲吻和“我为你骄傲”)。那是她难得一见的真性情,“我真不该生了你,不然也不用在这颗该死的星球上终老!”

妈妈,那为什么不把我丢在这片荒原上,让我自生自灭?这远比把我关在家里,慢刀子杀我仁慈得多。

孩子又哭了起来,小嘴找着这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胸脯,永远也吮不到渗着乳汁的乳头。妈妈伤心吗?或许吧。或者她说不定是为乳房的胀痛而烦躁,仅仅是盼着妊娠的最后一丝残迹快快消退?

抱着婴儿蹲着,林克瑞一时不知所措。他能把这孩子带回收容所吗?当然,但要付出代价。首先,林克瑞会被抓住,继而被重新关进医院,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没疯,继而干净利落、自然而然地把针头推进他的屁股,让他永世长眠。还有这个孩子。他们会如何处理一个墙内的瓦克孩子?他无依无靠,准要遭别的孩子欺负。那些贫穷又顽劣的孩子会任意欺凌这个低自己一等的异类,以此证明自己的能力。学校会把这孩子视作没有学习能力、愚不可及的贱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直到有一天,他流落街头,受够了欺凌,掐死一个人,走上了绝路……

林克瑞将孩子重又放了回去。连你的家人都不要你,我这个陌生人也不要你,他心想。孩子哭得声嘶力竭。死吧,孩子,早点解脱,林克瑞心想。“我帮不了你。”他大声说。

“说什么呢,你画得那么好?”扎德不解地问。但林克瑞心知肚明。他原打算画扎德,却画成了妈妈。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回避了七个月的事实——扎德像他妈妈。所以那一晚他才穿街走巷,两眼不离地跟着她,直到她忍不住问,“你到底——”

“我到底什么?”扎德问。但林克瑞没有作声,只是笨手笨脚地将画揉作一团(你真笨,林克瑞!),按在大腿上,打了这张纸,也是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下。他疼得喊了一声,接着又捶了一下。

“喂!喂,住手!别——”

接着他看到,感到,闻到,听到,妈妈俯下身,头发拂过他的脸庞(香喷喷的头发)。林克瑞顿时又充满无奈的怒火,一段段清晰的记忆让他无可奈何。在这首都的贫民区,政府提供的一套摆满了画的公寓里,他与这个女人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亲热。我是个大人了,他心想,我比她强壮。可她还想处处管着我,还想打我,对我寄予厚望,而我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他不再打自己,他找到了一个更好的目标。

孩子依然哭个不停。林克瑞手足无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抖。一阵风让他想起,今夜自己要赎却罪孽,死在这片荒原上。他希望孩子被小虫吸干血,被夜里出没的野兽咬死,被风冻死。当然,区别在于,婴儿不懂,也绝不会懂,他会在不知不觉中死去。还不如没有记忆,还不如没有疼痛。

林克瑞伸手掐住婴儿的脖子。不如现在就杀了他,免得半夜再多受罪。可正当他要用力,了断他的血流和呼吸时,林克瑞发现自己下不了手。

“我不是杀手。”林克瑞说,“我帮不了你。”

他站起身,丢下啼哭的孩子走了,拂动草丛的风声淹没了孩子的啼哭。叶片划着他裸露的胸膛,他记起妈妈给他搓澡。“看到了没?只有妈妈才能够到你的背,你离不开我。别给我弄脏了。”

我离不开你。

“这才是妈妈的乖孩子。”

是的,我是,我是乖孩子。

“别碰我,我不许任何男人碰我!”

但你说——

“我受够了男人。你这个杂种,老杂种生的小杂种,害得我都老了!”

可是妈妈——

“不,不,天哪,我都干了什么呀?男人那样不是你的错。你可不一样,你,我可爱的小宝贝,给妈妈一个拥抱——太紧了,哎呀,你个讨厌鬼,你想干吗?回你的房间去!”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跌跌撞撞,摔了一跤,草割破了他的手腕。

“你为什么打我?”他听着那个本应是金发的褐发女人喊道。他又打了她一拳,她逃出了公寓,冲向楼梯,跌跌撞撞地冲上了大街。他抓住跌跌撞撞的她,在大马路上掐得她失声尖叫。他要让她知道男人的真面目,然后将她一把扔得远远的。

一把尖刀插进了他的胸膛。

他从草丛中抬起头,只见一个短小粗壮的人。不,不是人,是一个瓦克;也不是一个,是六七个,全副武装,尽管刚从地上爬起来,还睡眼蒙眬。他稀里糊涂地闯进了一个瓦克的宿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