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献祭(第7/9页)

这些日记仿佛薄纸构成的墓碑,向我发起挑战,迫使我再次面对丈夫的死亡。我害怕找到他的那一本,害怕看见他真正的记述,而不是他返回后对上级所陈述的那些平淡无奇、泛泛而谈的内容。

“幽灵鸟,你爱我吗?”有一次,在去接受勘探训练之前,他在黑暗中低声说道——尽管当时他才更像个幽灵,“幽灵鸟,你需要我吗?”我爱他,但不需要他,我觉得这很正常。幽灵鸟在此处是一只鹰,换一处却成为乌鸦,一切取决于环境。今天在晨光中飞向蓝天的麻雀,第二天或许会在飞行途中变作鱼鹰。事物的规律本来即是如此。我希望与潮汐起落、季节轮替,以及周围一切的节奏保持一致,从来不曾有什么更强的理由可以凌驾于我的此种心愿之上。

那一大堆发霉的日志和档案占据了约十二英尺高,十六英尺宽的空间,靠近底部的纸张显然已经腐烂变质。甲虫和蠹鱼在资料间爬行,黑色的小蟑螂不停地摆动着触须。在纸堆的下方边缘处,烂渣似的纸页间混杂着照片的残骸和数十盒损毁的卡式磁带。我也能看到老鼠活动的踪迹。假如我想找什么东西,就必须顺着钉在活板门边缘的梯子爬下去,攀上那堆摇摇欲坠,仿佛垃圾山似的烂纸堆。这情景与我在塔墙上看见的文字隐约契合……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共享且在黑暗中聚集以其生命之力包围世界……

我推倒桌子,将其挡在狭窄的楼梯口。我不知道心理学家去了哪里,但不希望被她或其他人偷袭。假如有谁试图从下方移动桌子,我会听见响声,并有充足的时间爬上来用枪向他们致意。我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事后想来,应该归因于我体内那逐渐增长的光亮感:有一股未知的存在自下方涌起,冲撞我知觉的边界。而我皮肤上也毫无来由地忽然泛起阵阵刺痒。

心理学家将全部装备存放在底下那堆日志旁边,包括她几乎所有的武器,这让我不太安心。但此刻,我必须将这一谜团逐出脑中。另外,南境局给予我们的训练大多基于谎言,对此,我依然心存惊惧,我也需要将这份恐慌驱走。当我爬下那黑暗阴冷的封闭空间,体内的光亮感变得更加强烈。我不知那意味着什么,因此越来越难将其忽略。

我的电筒和穿过活板门的自然光揭示出墙上密布的霉斑,有些呈深红或深绿色条纹。到了底下,层层叠叠的纸张从垃圾堆里溢出的景象更加清晰可辨。到处是撕裂皱褶的纸页和扭曲潮湿的日志封面。探索X区域的历史可以说正在缓缓转变成X区域本身。

我先是沿着边缘随意挑选日志。粗略翻看之下,大多数描述都是寻常事件,与第一期勘探队类似……但它们不可能是第一期勘探队的。特异之处只在于日期对不上号。究竟有多少支勘探队曾经越过边界?又有多少信息被篡改与压制?历时多久?“十二”期就只是指最近的勘探?早先更久远的历史被隐瞒起来,是为了在征召志愿者时打消他们的疑虑?

这些被我称为“前期勘探记录”的档案具有各种不同形式。有录音带,有遭到虫啮鼠咬的照片,也有塞满纸的破烂文件夹。刚才我从上面看下来,也曾见到这些靠近底层的物品——全都被上面那堆日记本死死压住。淡淡的潮湿气味中透出一股时隐时现的刺鼻腐臭。文本有用打字机打的,有用手写的,也有印刷的,连同模模糊糊的图片一起,堆砌在我头脑中,跟那些垃圾并无差别。即使不考虑自相矛盾之处,这堆杂乱的档案也时常令我动弹不得。我开始感觉到口袋里那幅照片的重量。

我首先定下几条规矩,仿佛那样会有帮助似的。对于看似是用速记法写的日志,我不予理会,也不试图去破解那些经过加密的。有些日志,我一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然后迫使自己快速浏览。但抽样选读有时效果更差。有的纸页间描述了难以名状的行为,我至今仍无法用自己的语言来记载。一些段落中提到“缓解”、“休止”,然后是“爆发”,以及“恐怖的形态”。无论X区域存在已有多久,无论先前有多少支勘探队曾经来过,从这些叙述中我能看出,在边界形成的许多年前,沿海一带就发生过不少怪事。这里曾经有个“原初X区域”。

某些故意遗漏的信息也跟详尽的记录一样,让我感到焦虑。有一本受湿气侵蚀的日志,只集中描述了一种带淡紫色花朵的蓟草,生长在森林与沼泽间的内陆地带。连篇累牍的记述一页接着一页,先是发现一株样本,然后又发现另一株,且事无巨细地记载了在此微生态中的昆虫与其他生物。这名观察者从来不曾离开植株超过一两英尺远,也从来不曾转换视角,描述一下大本营或他们自己的生活。时间一久,我开始感到不安,因为我发现,这些段落背后似乎潜伏着某种可怕的存在。我仿佛看见类似爬行者的怪物正悄悄接近蓟草植株,而写日志的人依靠集中精神来抵御恐惧。空缺并非实体存在,但随着对每一株蓟草的描述,战栗感越来越深入我的脊髓。日记本后半部分逐渐化为混沌的墨水和纸浆,让我松了口气,因为无需再读这令人惶恐的重复叙述,它有种类似催眠的效果,使人精神恍惚。假如纸页永不终止,恐怕我会站着一直读下去,直到因饥渴而倒地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