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6页)
“火辣辣的批评最好了,能让我们‘出出汗、发发热、醒醒神’。”黎天成一语双关地说道,“其实,我们最厌恶的是阴沉沉的暗算。那是令人最为不齿的。我们欢迎火辣辣的批评,反对阴沉沉的暗算。”
此时,钟清莞再年轻,也听懂了黎天成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从今天社长康吉森交代她来采访县党部挂牌仪式时那句“弄一块‘豆腐干’回来”的话里,她便察觉出了县政府对县党部微妙而疏离的态度。但她本人事先就对黎天成有兴趣,于是大胆地找到他搞了一场专访。黎天成的胸怀、作风,果然令她颇觉不虚此行。她迎着黎天成蕴有深意的双眼,悠然而道:“刘禹锡有两句诗写得好:‘晴空一鹤排云上’‘桃花净尽菜花开’。我以为,再阴沉的暗算,你若心地光明,也伤不了你一根毫毛的。”
一听她这似浅非浅,别有寓意的两句话,黎天成不由得暗暗动容:这个女记者心窍玲珑、才气内敛,倒是一个难得的人物!只要查实了她不是武德励进会的暗探,自己一定要把她拉拢过来……
他正思忖之间,钟清莞又向他含笑问来:“黎秘书,你不仅担任了县党部的职务,还兼领了三青团忠县团部的书记长。值此三青团忠县团部即将组建之际,我们报社希望你给全县青年题写一篇寄语。你准备写什么样的内容呢?”
黎天成略一沉吟,娓娓道来:“我给全县广大青年的寄语就是一段诗歌,摘自徐志摩先生的《青年杂咏》。”
青年!
你为什么迟回于梦境?
你为什么迷恋于梦境?
你幸而为今世的青年,
你的心是自由梦魂心,
你抛弃你尘秽的头巾,
解脱你肮脏的外内衿,
露出赤条条的洁白身,
跃入缥缈的梦潮清冷,
浪势奔腾,侧眼波罅里,
看朝彩晚霞,满天的星,
梦里的光景,
模糊,绵延,却又分明;
梦魂,不愿醒,
为这大自在的无终始,
任凭长鲸吞噬,亦甘心。
听着黎天成节奏舒缓而轻灵的吟诵,钟清莞那深深的瞳眸一下变得似星星般明亮。
县党部挂牌庆典仪式举办后的第四天早上,黎天成和往常一样从朱家大院出发到白公路那边上班。临到出门时,朱万玄忽然喊住了他:“你今天上午在家里待一下。我准备和赵信全进行最后一次谈话,我希望你留下来听一听。”
听到这短短的几句话,黎天成心底顿时泛起了波澜:看来,朱万玄终究是听取了自己的建议,要对他的盐厂股份一事做最后的决定了。他至少是不会把这些盐厂股份转卖给赵信全了。那么,他究竟会怎样处置这些盐厂股份呢?黎天成一时也拿不准底细,想要开口追问,又怕适得其反。大概此时此刻,他也只能选择静观其变:“好的。正巧我今天上午在部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
朱万玄的表情显得很宁和,伸手指了指客厅那座绘着百花齐放图案的斑竹屏风:“等一会儿他来了,你且去那屏风的背面旁听着。小心一点儿,不要暴露了自己的形迹。”
黎天成会意地点了点头。
朱万玄注视着他,双目澄澈如秋水:“我已经彻底想清楚了—你说得对,值此抗战期间,盐产只能是取之于公、惠之于民,而不能成为一己牟利之工具。”
黎天成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了几跳,终于稳稳地落了下来:“舅舅你真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令甥儿钦敬至极。”
正在这时,朱孚来上前禀道:“老爷,门外赵公子求见。”
朱万玄立刻向黎天成使了一个眼色。黎天成连忙退到“百花齐放”斑竹屏风后面的那只圆凳上坐下,轻手轻脚地不敢发出一丝异响。
片刻过去,客厅的地板上传来了“咯噔,咯噔”的清脆声响。黎天成知道是赵信全来了。他透过斑竹屏风上细细的缝隙看过去,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映入眼帘。赵信全穿着欧式的燕尾西服,右手拄着镶满珠宝的西洋手杖,左手提着一个油亮的皮革小箱,戴着宽边金丝眼镜,背部稍微有些低驼,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彬彬得体的笑容,只有那一双深黑的眼睛在不时地闪射着幽亮的光芒,冷不丁刺得人不敢正视。
这,就是被牟宝权称为与自己“璧玦同辉”的赵信全。黎天成暗暗扫视着他的浑身上下,感觉他至少应该算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
他观察之间,朱万玄已站起了身,将赵信全热情迎到客座上坐下。赵信全把那柄西洋手杖放在身边,双手托着那个皮革小箱,轻轻放到了桌几之上。
“朱世伯,你听到今天早晨中央电台的财经新闻播报没有?”赵信全双手按着那个小箱,挺直了腰板看着朱万玄,“国币贬值的速度是一日千里,银圆回库的速度也是一日千里,这简直比日本人的机械部队来得还快—国民政府为了筹集军费,开始不择一切手段地明抢暗夺了!他们只顾自己的权位,哪管人民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