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7/8页)

张向东也被打醒了,捂着脖子不敢骂,只是反复唠叨:“你这孩子,这个样子。你这孩子,这个样子。”

葛寿芝看着他,关心中带着厌烦。“你们政治科,话总是太多。把脸上的茶水擦擦,回去吧。别去见刘天章,直接回招待所吃午饭。我跟武处长回他家去看看,你不用管我了。刘天章要问,就只说找到了,别的什么都不说。如果想说什么,对着墙说。”

张向东惊魂未定,下意识点头,用手抹了抹脸。然后把椅背上挂的皮包摘下来,不敢靠近,伸直胳膊放在桌上。包里装的东西,就是葛寿芝这次来西安,给武伯英带的几瓶药水。

西安事变猝然而发,不说党、政、军各方,情报界的反应也是截然不同。当年的调统局一处长现在的中统主持者徐恩曾,在南京高层应对研究会上三缄其口,明显倾向讨伐派主张。而原来的调统局二处长现在的军统掌门人戴笠,主动请缨要去西安陪委员长坐牢,他唯一的靠山就要倒了,开罪过千万仇人,今后将会生不如死。戴笠到西安后即被张学良禁闭,关押了五天五夜,直至和平解决才被释放,鬼门关里晃了一圈。而两个特务头子在西安的代言人,反应也是截然不同,与上峰刚好相反。党调处的武伯英发现了兵变蛛丝马迹,事关重大暂不敢捕风捉影上报领袖,只身赴龙潭虎穴,到牙医诊所试探共党秘密代表刘鼎。军特处的警察局长马志贤,听见第一声枪响就跑得无影无踪,致使华清池外围特务防线形同虚设,张学良警卫团和委员长卫队直接交火,子弹都打穿了五间厅的玻璃窗,让领袖陷困蒙辱。时至今日关于西安事变的佚事,军统上面勇敢下面逃兵,中统上面怕死下面舍生,已经成了定论。戴笠狱中遗书流传开来,被当成了慷慨赴难的义士,自然受到蒋介石更加青睐。一同西安靖难之人,除了身死受伤的,不论大小都得到了重用,二员升为大员,大员升为亲信,亲信有了实权。只有武伯英似乎被遗忘,委员长没有记起他,徐老板也不好提升他,如果委以重任,等于自打耳光。当然,武伯英把蒋委员长削夺张、杨兵权的手谕送给刘鼎之事,从而激发兵谏时间提前,导致张、杨率先发难先发制人,除了张、刘再也无人知晓,而这两人都不会公开。于是,武伯英到牙医诊所截杀刘鼎阻止张学良发难这个虚构,被传成了板上钉钉的真实,成了中统的传奇,只可惜功败垂成,差一步就要改写历史。

王立拎着皮包走在前头,于路面上挑了一颗石子,用脚踢着,接力而蹴,很快就超出了一截。人非圣贤孰能无癖,踢石子是他的癖好,也有不踢的时候,只要踢就是心情不太愉快。不愉快占多数,所以右脚鞋尖总是烂得很快。踢着踢着这颗,遇见更光滑更浑圆的,就换了那颗。最后飞起一脚将石子踢得无影无踪,也就是把不愉快抛掉了。

武伯英看看王立消瘦却充满力量的背影,语气中没有怪罪:“非常之时世,就能造些非常之人,你是,我是,他也是。”

葛寿芝略带苦笑,看看倔犟的背影:“年不及弱冠,就有如此秉性,也太非常了些。”

武伯英回以微笑:“我二弟这个年纪,也是这个样子。”

葛寿芝微微点头,知道五年前被捕杀的共党潜谍武仲明,朝前努着嘴:“这狼崽子,你还图他成人?”

武伯英的脸又变得很平。“解闷儿。”

进了后宰门街,刚才被炸的那宅院子,黑烟变成大股的白色水汽,朝上蒸腾为云柱,远远都能望见。王立拿钥匙开大门,院里一层砖土碎屑,大的如核桃,小的如桃核,落果一地。三人进了门,王立合门扇插门闩,顺手拿起靠影壁的竹扫帚要清理地面,武伯英微笑着制止,腔口柔和爱怜,如教孩童礼数:“客来了,不兴扫地。”

王立听话放下扫把,武伯英抬腕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两点,腹内空空又喝了茶,胃中不免有些淋漓。“打桶新井水,把昨晚的粽子镇透。弄个蜂蜜凉粽子,再做一个蛋花拌汤。一凉一热,一甜一咸。”

王立答应一声,听话地朝后院厨房跑去,似乎干大每一句话,都要趁热执行。

武伯英领着葛寿芝进了二院天井,踩着碎屑说:“军统的炸弹,比日本飞机扔下来的威力还大。”

“还有比这大的,几天前就在西安,刚爆了一颗。”葛寿芝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看着他,“宣侠父这个人你知道吗?”

“知道,八路军的总参议。”武伯英也停下脚步,“报纸上看的。”

“他失踪了,就在八月一号,你知道吗?”

“不知道,威力确实更大。身份特别,日子也特别,共产党的南昌兵变纪念日。离我太远,传不到这里。”武伯英脸上带着讶异,表情因为后遗症总不那么自然,微笑就是大笑,讶异就是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