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无为在歧路(第9/9页)

“追求某种主义,是不是像追求某个女人呢?”赵广陵又自顾自地说,“谁也不是先知先觉。你热恋她的时候,脑袋晕乎乎的,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憧憬,但却不一定是理性的判断。那时你听不进身边人的一句劝告,甚至你的父母反对,都无济于事。你把宝押在这个女人身上,你可能幸福终生,也可能七年之痒后,才发现找错了人。”

“我从不这样类比。”周荣递给赵广陵一支烟,“我追求社会主义,是因为它代表了社会进步的方向,是因为我那时所看到的社会现实证明,三民主义不能救中国。难道你没有看到吗?”

“我看到了,但是我不能轻率地非此即彼。毛主席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说,社会主义是三民主义的高级阶段,但我那时看不出这个高级阶段是什么样子。谁能知道一个花季少女结了婚后会怎么样?我只是预感到两党的主义之争,在打走日本人后还要打内战。这就让我很矛盾了。一方面我赞成毛主席说的,不同的阶级就有不同的主义,一方面我又担心主义多了,‘刀头仁义腥’我想我也许该学廖志弘,不管主义之争,先打走日本人再说。我不懂政治,也不喜欢政治,大不了自己去读书做学问,远离政治。我那期间真的很厌烦了,延安老不能去,成天价组织我们开会学习,难道这就能打跑日本人?”

“全民抗战,是长久的事业,总得先提高认识嘛。”周荣说。

“如果是那些刚刚放下锄头扁担的壮丁兵,你提高他们的认识没错。我们是读过书的人啊,谁不知道位卑未敢忘忧国?我去延安是要投奔一支能够痛痛快快打日本鬼子的部队的,是想去鲁艺深造的。可你如果天天让我开会学习,让我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判断和自由思想,我不干;你让我把洋人当祖宗,背离三民主义,我更不干!”

“学习认识提高了,就送你上战场了。你着什么急?”

“你呢,又如何?”赵广陵此刻像个审讯者,语气里有股愤懑、霸道。

刚才周荣回忆说,他到了延安后,正赶上整风运动的高潮,不容分说就被打成国民党“特嫌”,在窑洞里审查了三年多。其中还有一条最说不清楚的罪状跟赵岑有关,既然是两个人一起来投延安的,那个人去哪里了?直到1945年春天的“抢救运动”,周荣才被释放出来。周荣说,中央社会部的康生就是混进中共队伍里的贝利亚,多少好人都被他这个延安时期的“四人帮”陷害了。周荣讲这段个人史本是想开导赵广陵,干革命嘛,哪个不受点委屈、经受些考验。赵广陵的反问是:我是去打日本人的,干吗让我受委屈?

周荣后来一直在抗日军政大学当教员,再没有上过前线。现在被赵广陵反将一军,他的心里便有些五味杂陈了。他想赵广陵从晋城跑了未尝不是件好事,他这种性格,到了延安要么在整风运动中过不了关,要么当逃兵,就像八路军办事处杨主任说的那样。革命队伍的自我净化,自我斗争,不是那些深受小资产阶级自由气息熏染的人可以接受得了的。赵广陵这些年受到的审查、怀疑、“洗澡”、监禁、劳动改造,他周荣从延安时期到“文革”,也不比赵广陵少多少。不同的是周荣并不觉得委屈,好钢需要锻造。革命的队伍向太阳,阳光下也会有阴影。有的人即便在监狱里头发都蹲白了,还是坚定地信仰社会主义,而有的人稍微受点委屈,就对共产党丧失了信心。周荣现在人前人后被尊称为老革命,但须知只有那些经受得住历次政治运动洗涤的幸存者,才有资格当老革命。战场上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和政治运动的风险比起来,都不过是小菜一碟。赵广陵永远不会明白,干革命,不仅仅是和敌人真刀真枪地干。当年的刘苍璧是在延安听过毛主席作报告的,在“抢救运动”中,毛主席谦逊地代表党中央给大家道歉,说“这次审干,本来是让你们洗个澡,结果高锰酸钾放多了,把你们娇嫩的皮肤烫伤了”。还说这是“黑夜里的白刃战,难免误伤同志”。伟大领袖讲话多风趣幽默啊,周荣当时和很多被抢救出来的知识分子都是流泪了的,都在喊:“毛主席万岁!”他虽然没有再上前线多杀几个日本鬼子,但整风运动让他锤炼到火候了,脱胎换骨了,连名字也改了,夺取政权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他就知道该如何去应对了。打仗还有误伤,干革命当然也会有“黑夜里的白刃战”。赵广陵怎么能理解这些?他不但皮肤“娇嫩”,心都是玻璃做的。他永远成不了一个革命者,他太单纯了,太自我主义了,太自由散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