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山之役黑暗中的倾诉(第10/12页)

小鬼子躲在地堡里,任凭你把嗓子都喊哑了,他们就是不出来。那些地堡和七拐八弯的暗道相通,我们先是往里面扔手榴弹,一扔就是十几颗,因为你只扔一颗手榴弹的话,他在地堡里拣起就给你扔回来。后来我们用火焰喷射器往地堡里喷射,把他们一个个地烧成烤鸭。一般的情况是,只要火焰喷射器一射击,一分钟内里面的小鬼子就受不了,浑身是火地往外冲,我们守在洞口的人便是一阵乱枪。我们称之为“打火鸟”。真是让人痛快的经历啊。李弥那时还是第8军的副军长,已经督战到了第一线。他说他也想来打几只“火鸟”解恨。

我记得那是下午五六点钟左右,残阳在天上滴着血缓缓沉落,大半边天空血红血红的,不知是松山上的血染红了天,还是夕阳的血浸染了大地。这血色黄昏的世界在我的记忆中就像一幅永远印在脑子里的油画,凝固沉重,浓墨重彩,悲壮血腥。从山上俯瞰峡谷深处的怒江,竟然是一条血色的河流!怒江峡谷两边的大山荒蛮苍凉,地老天荒般沉默,像是为松山上漫坡遍野的战死者致哀,松山主峰山坡上已没有一棵树,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活着的人像梦游的鬼魂,在尸陀林中穿行。本来日本人的太阳就像天上的那轮残阳,已经不可逆转地沉落下去了,大家应该兴奋才是。但如此惨胜,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军人以追求胜利为唯一目标,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尚可接受;可我们杀敌一千,自损七千,死伤相枕。仅仅在子高地的攻击线上,不到一千米的距离,收尸队就抬下来两千多具尸体!阵地上随处可见士兵和军官蹲在尸体边发呆、哭泣,那一定是他们的老乡、部下或者亲兄弟。还有像冥纸一样的法币,花花绿绿地撒满在尸横遍野的山冈上,那是组建敢死队时发给官兵们的。可是啊,尸体身边的钱,才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有三兄弟同在一个团,老二最后只拣起了他哥哥的半截身子和他弟弟的一条腿。他哭哥喊弟的时候,周围的人无不动容。“壮志饥餐胡虏肉”,要是面前有个鬼子,我真的不敢保证自己是否会几把将他撕来吃了。更让人悲不胜悲的是,一个少校军官抱着个头被打掉半边的中尉,号啕大哭说,兄弟啊,我怎么回去跟你爹娘交代啊!全营的弟兄都死在松山了,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吧。然后他拔出手枪,饮弹自戕。

我相信那时敌我双方都拼到极限了,神经都快崩断了。有个鬼子军官衣帽整齐忽然从地堡里钻了出来,像出操走正步一样迷迷瞪瞪地往我们的枪口上撞。士兵们全愣住了,竟然都不放枪,不是以为活见鬼了,而是没有见过这种“自杀式冲锋”。直到他走到我们的士兵面前,哇呀一声举起了战刀,劈砍了一个发愣的士兵,身边的人才反应过来,抬枪就给他一梭子。

上峰敦促结束战斗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地下达,像催命符一般。李弥副军长那时双眼冒火,胡子拉碴,挥动手中的“汤姆逊”枪到处吼叫督战。日落前给我扫清山上的最后两个堡垒,结束战斗。但是出了意外情况,在我们用喷火枪攻击最后一个地堡时,忽然一个火球从李弥身边的暗堡里滚了出来,之前谁也没有发现这里还有个出口。那个火球滚到李弥跟前,忽地站了起来,扑向他。我刚好就站在李弥身边,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把那火球抱住了。那是一个烧得皮肤都在淌油的小鬼子,但他有僵尸一般的力气,抱住我就往山坡下滚。我们滚了约莫四五十米,这个家伙竟然还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

后来,据说他们找到我时,都认为我死了。我裹在身上的“死”字旗也烧得一块布片片都不留了。手榴弹就在我的身边爆炸,我全身也被烧得看不出个人样。但我和那个鬼子还紧紧抱在一起,人们怎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于是就把我们一起往死人坑里抬。那时松山下面挖了几个大坑,是用刚从美国运来的推土机推出来的,驾驶室里都是美国人。我们的士兵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呆呆地在一边看。收尸队把一具具尸体抬到坑边,推下去,就像推下一截朽木,或者一头死猪死狗。战场上人们对死亡已经非常麻木了,就连医护队的医护兵,见到那些倒在战场上呼天抢地的伤兵,哪怕他身子被打穿了,一只手没有了,他们理也不理。因为你还叫喊得出来,说明你还有几口气,他们首先要救的是那些叫唤不出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人。我其实那时也只有一口气了,这口气化作了一滴泪,这滴眼泪恰好又被李弥看到了。李弥虽然在内战时是个顽固到底的反动派,但在战场上对官兵还是很有感情的,他看到士兵们要把我和那个鬼子一起推到了大坑里,就高声骂道:你们这些混账,怎么能把我们的勇士和鬼子一起埋葬,给我把他们分开!我要给这位兄弟单独立碑。一个军官回答说,副军长,两个人都烧在一起了,分不开。李弥给了那军官一马鞭,自己跳下了墓坑,其他人也只有跟着跳下来。李弥抱着我的头说,你们都给我轻一点,不要弄痛了我这兄弟。我那时大约死不瞑目。我能合眼吗李老师?松山都快要攻克了,我马上就要打回老家去了,我还要睁大眼睛看着他们滚回东洋哩。李弥蹲在我身边帮我揉眼眶,想让我合上眼。他揉啊揉,忽然站起来大喊:王副官,快给老子抬担架来,这位兄弟还在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