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一(第5/8页)

赵迅是毁过容的人,从大半张脸被烧坏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一生都得当悲剧的主角了。一个没有正常脸面的人,他活在这个世界上,要么是行尸走肉,要么就得忍受犹如黑暗深渊中的屈辱和羞愧。可现在赵迅为自己深感庆幸,不是由于他就要成为革命的文艺工作者了,也不是因为他没有被绑在卡车上押赴刑场,而是因为他容颜已改,成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这个中国的“卡西莫多”并非无“脸”见人,而是人不见其往昔真面目了。

几年前,当赵迅只身来到昆明创建迎春剧艺社时,没有人相信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卡西莫多”。那时昆明一帮热爱话剧的艺人以老韩为主心骨,在日渐萎靡的话剧舞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是个十足的草台班子,常常窘迫得连场租费都付不起。老韩抗战时期曾经在上海和重庆的话剧团体里待过,是到处流亡的“下江人”,还和田汉、老舍这些大师共过事。他在昆明一所中学教音乐,异想天开地把《阿Q正传》改编成歌剧上演。昆明人能接受话剧也不过十来年时间,那还应归功于西南联大的学生剧团。他们刚开始在昆明上演话剧时,被称为“文明戏”或“新戏”。女学生露着胳膊在舞台上出场时,下面还会传来嘘声和辱骂声。老韩把昆明的舞台艺术大胆向前推进了一步,但观众却不买账,连本埠报纸都评论说,“洋人歌剧唱腔堪比骡马嘶鸣,远不如云南花灯委婉流畅,更遑论国粹之京剧也”。老韩看到这样的评价,气得吐了血。更让老韩吐血不止的是借债人的催逼。那时搞话剧的人都要依附在一些商人身上,他们或入股某出剧目,或拉来投资,或高利放贷。就像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一样,也没有白演的话剧。在老韩走投无路之际,赵迅像个救世主一般出现在昆明的话剧舞台。他还清了剧团的债务,重新改组了剧组人员,给新剧团起名迎春剧艺社。他说:“我们虽然身在春城,但我们话剧人的春天还没有真正到来,我们要用自己的演出去迎接它。”最为重要的是,他发掘出了璀璨夺目的话剧明星舒菲菲,在此之前,她只是舞台上的一个花瓶,连国语都带有浓郁的昆明腔,常引得剧场里的外省人窃笑。老韩曾经为此焦头烂额,无计可施。是赵迅一个字一个词地教会她,什么是前鼻音,什么是后鼻音,这里该用卷舌音,那里该用前舌音,就像一个上语言课的教书先生。

平心而论,仿佛从天外来的怪人赵迅能够让一帮话剧人服众,不单是因为他慷慨地替剧社还清了债务,并出资支撑剧团继续演下去,更因为他的执着和才华,以及成熟男人的神秘魅力。他开一家不大的米线店,对每一出剧目的投入却好像挥金如土的富翁;他虽然面目全非,但身材挺拔,器宇轩昂(如果不看那张脸的话),既孔武有力,身手矫健,又温和儒雅,出口成章。他不图名利,让老韩当社长,自己做一个幕后的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告诉我们”,那是他在排练场的口头禅。每当他这么一提斯氏的大名,全场肃然,赵导演也仿佛斯氏魂灵附体。

——“直觉,直觉!这是阿Q去摸小尼姑光头的感受吗?他是一个怯弱的二流子,第一次耍流氓的胆小鬼。”

——“情感,情感,你的情感在哪里?想想四凤吧,这个地位卑下的女人如何去爱。”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成为你所饰演的形象吧,你们都会成为大演员!”

他在台上台下跳来跳去,纠正演员朗诵台词的轻重,阐述演员台步每一步蕴含的意义,告诉演员即便是倒一杯茶,也要体现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的“内心现实主义”。

他每天在排练场上声嘶力竭地喊叫,他让天生丽质的舒菲菲一步一步完成了从“模仿形象”到“成为形象”的明星之路,她永远是《雷雨》里的四凤,《原野》中的金子,《野玫瑰》里的女特工夏艳华,抗战剧《祖国》里痴迷情欲的少妇佩玉。他把她塑造成昆明话剧界的大明星,官场上的交际花,社会上芸芸众生争说的名流,报纸八卦新闻里不可或缺的主角。无论是在台上还是台下,她都光彩照人,风姿绰约,韵味十足,像南国艳丽阳光下开放得恰到好处的一株美人蕉,灿烂丰满。她本来就是那种走到哪儿都能把生活当舞台的职业艺人,哪怕到菜市场买把小白菜,尽管没有了舞台的追光,但有比那更耀眼的众人的目光。

舒菲菲是其艺名,原名舒淑雅,她有一个妹妹叫舒淑文,是一名正在学小提琴的高中生,准备考艺专。每到星期天就跟在她的话剧明星姐姐身后,来剧艺社看赵迅他们排戏。一天,在回去的黄包车上,妹妹对姐姐说:“他在追求你了。”舒菲菲问:“你说谁?刘国栋?”舒淑文说:“‘卡西莫多’啊。”舒菲菲当时吓了一跳,却有些手足无措了,“小姑娘家家的,啥都不懂,尽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