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13页)

一阵臭气搅乱了老旦的思绪,二子正蹲在上风头拉屎,他蒙着军大衣,只露出白花花半个屁股。老旦忙点上一支烟,背过脸去喘气。因缺乏蔬菜和水,二子嘿呦半天也没整出什么货。壕里有弟兄开骂,可离开战壕万万不敢。前天左边那道壕的一个弟兄半夜内急,爬到外边刚脱下裤子,共军的狙击手就敲掉了他半个脑袋,人和屎已经冻在一起了。

“嘿……国民党……反动派……灰个疱们……听得见俄么?”一个大破锣嗓子从共军那边喊过来,这奇怪的口音在夜空里异常清晰,紧接着天上打起一颗照明弹。老旦惊得一个激灵,忙看着二子。这小子系着裤腰带在那儿骂人:“哪个兔崽子诈尸?把老子的屎吓回去了。”

“国民党的灰个疱们,你们别困觉啊,要敢闭眼俄们就过来!过来往你们裤裆里鸡巴上放个手榴弹。”他扯着喉咙喊,还有一帮人在哄笑。

“喊你娘了个逼呀!有种你过来!俄专打你裤裆里的鸡巴货!”这边有战士回应了,居然也是个山那边的,口音差不多!

“俄白天又不是没过来,俄过来的时候你个疱在哪哩?跑得影儿都没有……明天别让俄撞见你,让你死得翘翘的,不过看在老乡分上,俄就留你个全尸!”共军战士牙尖嘴利,隔这么老远老旦都能感到他那张轻蔑的嘴。听这话,白天冲锋的时候有他的份呢。

“你个灰个疱长了几根儿球?你今天再过来试试?就你妈知道挖沟!有种你把你个猪头给爷探出来!让爷看看你长个球相?”这边的战士有点急了。

“老乡你个疱哪里的?”共军战士的口气变了。

“你管球爷哪儿的呢?反正离你个灰个疱肯定不远!”这边的战士有点不屑。

“过俄们这边来吧!这边咱们老乡多,好多就是你们那边过来的。爷们家那边已经解放了,给国民党扛枪卖命,你还图个球啊?你们的一个师都到爷们这边来了,你个愣球还不知道哩!”共军战士得意地说。

这真让老旦心惊肉跳,110师莫非整个儿投降改姓了“共”?龟孙儿的,还要害得后面两个师的弟兄送命!黄司令也真是个愣球,怎么派了这么个师打头阵?难怪整一个满员的110师连个鬼影都不见,原来都换成了共军的服装。莫非打援的部队就是他们?真是乱了套,这是他娘的咋回事?老旦站起身来找着掷弹手,不能让这个共军再嚷嚷了。三个掷弹手听得愣神,领了老旦的命令,刚往枪上放了枪榴弹,却听到那共军唱了起来。

妹妹你莫挂记俄耶

哥哥俄在天边

天边俄心念着你呀

亲亲你的脸蛋

妹妹你莫要泪流呦

哥哥俄会回来

等俄回来迎了你呀

夜夜在炕上游

……

这土味十足的嗓子沙哑低沉,却横盖着这片原野。掷弹手们看着老旦,就等他一声令下。可这家伙只唱不说了,那声音飘飘忽忽,像在走着唱似的。这边的弟兄闭了嘴。死般寂静的战场被这歌声带来些遥远的生气,尽管这把声子那么难听。

老旦摆了摆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壕里,看着战士们的脸。战士们大多缩成团围抱在一起,很多张脸上冻出千奇百怪的疮。弟兄们望着他,有人对他微笑,而也有很多笑都笑不出,只能点一下头。杨北万裹着一块破毯子,抱着夏千的胳膊。那颗手榴弹本来会要了杨北万的命,他被掉在裤裆里冒烟的铁疙瘩吓得屎尿迸流,夏千一个箭步掏出来,烫手般扔了出去,可它在半空里炸了,夏千当时就不省人事,弹片伤了肺部,一只眼也被削没了,他一咳嗽就吐血,老旦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吐了一地的血。两个医务官都被打死了,战士们胡乱帮他止了血,再没更好的法子了,人也运不出去,那弹片定还在体内,随着咳嗽一下下扎着他。

杨北万熟睡着,双手仍抱着夏千。夏千直直地靠在壕边儿,大嘴微张,双手交叉在肮脏的袖管中。他仰望着天空,一只眼瞪得溜圆,满是伤痕和冻疮的脸上挂着两道冰,一行是泪,一行是血。老旦摸了下他的额头,他死去多时了。酸楚涌上心尖,冰凉从手掌传入心里。老旦难过地背过脸去。稍顷又回头,伸手去合夏千那只圆睁的眼,却合不上,泪水已经把它冻成冰块了。

老旦摇醒了杨北万,指了指死去的夏千,这孩子立刻大哭起来,死命摇着他的救命恩人,抱着他的脑袋大声喊着。战士们纷纷围了过来。杨北万的哭喊声和共军战士的歌声混在一起,让老旦愤怒起来。

“掷弹手,给爷敲了他!”老旦对那三个战士喊道。

三支枪榴弹发射了,它们准确地落在歌声的源头,那共军尖叫了一嗓子,定是炸得不轻。然后是一串咒骂,一串迫击炮轰过来,在不远处先后炸开,不知打中了哪个倒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