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22页)

“这是啥意思?那鬼子呢?”翠儿问,见汉奸刘四周张望,就又改口说,“太君。”

汉奸刘皱着眉低声说:“妹子,和满清入关一回事儿,咱汉人,这次又栽啦。你啥也别想了,就这么好好过吧。”

“你家人都在哪哩?”翠儿猜到他会这么说。

“都死在农村了。”

“太君杀的?哦……鬼子。”翠儿被这情形搞乱了。

“不是,都是当年赤匪干的……”汉奸刘并不在意。翠儿不懂,直摇头。

“赤匪就是共产党。”汉奸刘干脆地说,“他们在农村分田,把我家人都抓了捆在村头,村里人就把他们都杀了。我爹妈都是老实人,家里就是有那么十几亩地,有个大宅子,逢年过节都给乡亲们分粮食,成了他们说的土豪。”

“这和你为……太君做事有啥关系?”翠儿奇怪道。

“妹子你还是叫鬼子吧,听着顺溜儿。”汉奸刘搓着手呵呵笑了,“国民政府是窝囊废,一个个山头的勾心斗角,剿不了赤匪……日本人可以,他们不但能剿了赤匪,还能管好这国家。这中国就是个稀烂的地方,各自为政,权贵横行,老百姓过得猪狗不如,让日本人来整,一定比国民政府强……年轻时候我在满洲国,日本人管了之后,那个富啊,我还被学校送去过日本,那更真是开了眼界呢。”

“可是,鬼子杀咱的人啊,那是仇人啊。”翠儿摇头道。

“眼下是仇,过些年就不是了。国民政府反正也打不过他们,死光了也拼不过。我这么做,就是让他们能少杀点,等再过几十年,就是一家人了。”汉奸刘用一枝树枝在地上划着,划了个奇怪的形状,又用脚擦去了,“蒙古人当年把汉人都杀光了,满清也差不多,就是咱中国人自己杀,不也动不动就屠城?日本人,还算好的。”

翠儿又想起娘家的惨状。“俺没觉得好……”她说。

“你看咱板子村的鬼子,一个个都像人一样,对村里不错,还帮你生孩子,除了看得严点儿,没什么过分的事儿,要不是你男人去打鬼子,你恨得起来么?”汉奸刘在院子里走起来。

“可听说别的村被杀了好多,有的村子都杀光了……”翠儿手抖起来。

“这样的鬼子有,田中这样的鬼子也有,这么大个中国,一两百万鬼子洒进来,咱看运气。”汉奸刘坐在了碾盘上,“听说你男人是被国民政府抓走的,对吗?但我真没见过国民政府怎么抓过兵,可见你也是运气差,活在这年头,你一个活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别想那么多大的,国恨家仇,谁输谁赢,这些事儿你根本把弄不了,都是命,都是命……”

汉奸刘喋喋不休,翠儿早听得厌倦,她不自觉地问起炮楼的情况。汉奸刘在兴头上,竟说了个全乎,连鬼子之间的事儿都说了,说田中和本间宏是一个村的,本间宏总想杀人,田中却想和睦相处,两人关起门来常吵得面红耳赤。翠儿不明白这汉奸刘为啥和她说这么多,也怕招了怀疑,便给他添了水,又送了块刚收的咸肉,说了一簸箕客套话,让他多照应这可怜的母子三人。

“没事儿别招呼陌生人,村外来的……”汉奸刘说完就去了。虽像是随意的一句,翠儿却惊出一身淋漓大汗。山西女人在她家门口探出半个脸,酸酸的脸像喝了一瓶陈醋。

这之后又是半年,板子村小获丰收,听闻鬼子开始收拾游击队,炮楼上的探照灯多了一盏。立秋前后,山西女人嫁给了苦歪歪的郭石头,说嫁也不是,反正搬在一块儿睡了,开始悄悄的,后来嗷嗷的,然后是开着窗户哇哇的。保长郭石头的嘴角掉了个个儿,丧妻之痛换作续弦之喜。翠儿的右边没了人住,倒也清静。

游击队被打得像原野上的狐狸,影都寻不见。这空落落的寂静亦难挨熬,直让翠儿觉得下兜齿李好安是梦里来的,要么是托了鬼。有根长高一大截,说话已经十分利索,却沉默寡言,总蹲在门口好奇观望,看看东边看看西边,要么就看着啥也没有的天;有盼一站起来就满地乱跑,他哥一没看住便跑出村口,在炮楼子下拉了泡屎。好在鬼子的大狼狗立刻就趁热吃了,鬼子竟无发觉,这是汉奸刘后来告诉翠儿的。他说唯一可能看见的是那个鸭梨鬼子,他就是想杀人的本间宏,炮楼的副队长。

炮楼戳起来的第二个冬天,带子河还没有上冻,翠儿将两个娃裹得小熊一样,想带他们到村口买几个热乎乎的芝麻烧饼。炮楼挂着冰霜,远看像亮晶晶的冰棍。上面的太阳旗像冻住了。伪军们缩着脖子站岗,鬼子戴着翻毛的皮帽,撅着下巴守在炮楼下。翠儿指了指卖烧饼的,伪军便拉开了围栏。村里没多少人,想必鬼子都认过来了。更多的伪军和鬼子在炮楼前列队,田中一龟和本间宏都骑上了大马。村里的孩子多在栏杆后看着热闹,等着他们可能扔过来的糖果和花生,也可能有栗子。翠儿挑着平锅上热着的烧饼,听见汉奸刘的吆喝,伪军先走出了围栏。翠儿和两个娃啃着烧饼,见金牙兵在队伍里扭脸看她,龇在外面的金牙闪闪发亮。田中在马上端坐,仍是戴着夏天的帽子,这不怕冻的家伙举着望远镜,木偶样半天不动,然后对鸭梨鬼子挥了下手。鸭梨鬼子凶巴巴吆喝了一下,十七八个鬼子排成两串跟着伪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