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13页)

我很担心迷龙整死他,因为迷龙没说整死他——后来我发现,迷龙把自己禁言了,他往下一直不怎么说话。

死啦死啦在叫我:“传令兵!三米以内!你立马给我到一个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离!”

于是我一瘸一拐地跟上。

我们这帮子黑皮鬼在林边沿的树后蹲了第一线,而穿衣服的是这次冲击的第二线。

我这回没离死啦死啦三米之外,我蹲在他身边看着林外——一个英国人的全埋入式地下工事,日军拥在那里对着洞口往里一个一个扔手榴弹,机枪在对里边盲射——干什么不问而知。

死啦死啦悄声说:“传下去。我左手左边抄,右手右边抄。等挥手。”

我传给不辣,不辣传给蛇屁股,蛇屁股传给迷龙,迷龙该传给豆饼,但他现在郁闷地在给自己禁言,而豆饼不但在四米开外,一个用手掌绝对拍不到的距离,而且专心地向着他的庇护者要麻。

迷龙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扔了过去,那块石头过大了点儿,又被他在豆饼头上砸个正着,“咣当”一下,豆饼终于回过头来,看了迷龙一眼,然后直挺挺地栽倒。

在我们众人的讶然中,要麻扑过来和迷龙厮打,我们手忙脚乱,穿衣服的和黑皮鬼一起把那两个分开。

幸亏几十米开外的日军一个个手榴弹正炸得兴高采烈,否则我们这帮伏击人的就要被人伏击。

死啦死啦的左手开始挥下。

迷龙开始射击,他臂力倒是惊人,但用得全不在当,其机枪火力的威慑性远大于杀伤力。

值得一提的是他眼窝上拥有要麻猛一拳打出来的乌青。

我们从左右两翼同时开始抄上,射击。

要麻一边射击,被迷龙打出来的鼻血一边欢畅地流着。

我们的队伍又扩张了,双纵变成了三纵,中纵是人力抬携的重机枪和辎重,要麻抬着机枪一角,一边忿忿地擦着鼻血,显然那对他而言是惩罚。

迷龙走在中纵的队尾,背着仍在晕迷中的豆饼和他的机枪。

我们在丛林里游荡了整天,袭击只顾唱空城计的日军,让一队队无主孤魂的我军加入我们,入夜时分死啦死啦终于适度地表示了他的满意。

我看着周围的人说:“都快他妈拉出半个独立营来啦。”

死啦死啦用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满意,“哼。”

夜色下的机场地平线上闪烁着炮火、弹道,炮击并不猛烈,因为那主要来自我们监视下的日军所发射的一些轻型迫击炮和掷弹筒,打得也是三心二意,威吓远大于实际杀伤,爆炸得最灿烂最猛烈的反而是一些被日军也被英军击毁的飞机,和他们自己点燃的弹药库。

死啦死啦哼了那声后我们终于不用再做野人了,被引上了回机场的正途。机场正在被日军攻击,这里的英军也在烧东西,如果二十四小时前我们会视此行军为自杀,但是现在……我们所遭遇的日军没有一家不是在唱空城计。

死啦死啦看够了,把新得来的望远镜交给了我,他特意留时间给我看,他不急,因为他的人马正在日军挖设于机场边的战壕之后设伏,顺便架设新得来的两挺九二式重机枪和,和几挺轻机枪。

我眼睛不离望远镜,一边说:“两个小队加几门炮,打肿了也就一百四五十头。诸葛亮要被气成聻了,人家的空城计一辈子就唱一次,日本人一日三餐地唱。”

死啦死啦看不出什么欢喜,他淡然得很,“他们的运输力量根本没办法短时间内在这地区形成压倒优势,全部主力都往印度往缅北追过去了,后边就他妈孔雀屁股的后边——顺便问下,什么是聻?”

“人死变鬼,鬼死变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我解释给他听。

死啦死啦笑起来,“渊博得很哪。徐州你就在吃军粮,那打四年仗啦?以前一直在做学问?”

在我并不得意的人生中,这是一直让我忿忿的部分,“念书而已。把人味儿念成烂书页子味那种念法。”

死啦死啦乐了,“怎么个念法呢?我倒想知道。”

他并不威严,但总有一种与威严全不相干的感染力,让我这类对他极抵触的人有时也在不知觉中就范。于是我给他展示了一下,用一种驷五骈六,摇头摆尾,画胡子抹圈子的姿势背梁启超之《少年中国说》,有时它干脆是唱出来的,以一种文化僵尸的姿态念诵这样一篇激扬文字,本身即为悲哀。

“日本人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欧西人之语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也!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我做作着,他乐着,我在“少年中国在”五个字上忽然一下哽住,哽得那五个字都变了调——我愣住,我忽然觉得很疲倦很悲伤。我以为这种悲伤早跟我没相干,因为我早就不相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