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张居正:天才少年入官场(第7/7页)

就这样,在漫长的世代里,帝国的君主和臣民,从来没有停止过在两条战线上展开的战争。其一是对君权与孔孟之道——国家机器与意识形态所进行的长久的、双重神圣化的努力;其二则是对实现自己世俗化人性诉求与欲望所进行的真正坚持不懈的奋斗。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旷日持久又无日无之。使得走上独木桥的人们,每天都必须在帝王的心意、圣贤之道和自己的欲望、天地良心与良知之间,作出艰难的、有时是死去活来的选择。

因此,充满内生矛盾的帝国秩序,事实上形成了这样一种生活常态:嘴上说的,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事情之间,常常有着巨大的差异。致使生活在帝国中的人们,时常需要运用特殊的知识背景、经验阅历并付出专门的努力,去解读言辞堂皇之下的真实意图。以至于发展成为在帝国条件下生存所必须的专门知识与技能。在朱元璋所开创的明帝国传统之下,这一点应该不难理解。

生活在稍后一些时代的一位法国思想家,名叫孟德斯鸠。在他那本对于18世纪启蒙运动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巨作《论法的精神》里,曾经在几个不同的章节,多次谈到了中国人的这种生活状态——

中国人的生活完全以礼为指南,但他们却是地球上最会骗人的民族。向他们买东西的人要自己带秤——每个商人有三种秤:买进时用的是重秤,明明一斤二两的东西,在秤上显示的可能只有九两七钱;卖出时用的是轻秤,你花一斤的价钱,买到的东西可能只有七两;最后是准确的秤,以备和自己带秤的人交易时或接受检查时使用。在那里,一切用术数或狡诈取得的东西都是许可的。欺骗是准许的,是可以理解的,并不被认为特别不能容忍。

此人生活在公元1689年到1755年之间。

导致他得出上述结论的资料,肯定是发生在此前的岁月中。可能大多取自那些来过大明帝国或大清帝国早期的旅行者与传教士们所写的报告或纪录。

我们很难找到理由说他所说的这些与我们帝国的实际生活无关,或者说,他是在有意地侮辱我们。诚如我们到目前为止所看到的那样,生活在大明帝国中的人们,其感受可能比他说的更加痛切,以至于已经失去了感觉。

事实上,当皇家、帝国政府及其各级官吏们,时常需要用冠冕堂皇的圣贤语言,来掩饰自己缺少道德信念支持的行为时,对这个民族的心灵所构成的扭曲与伤害,是巨大、长久而深远的。千百年来,我们没有能够找到、开辟和发展出一条改善这一切的道路。因此,便只能寄希望于我们的君主,能够成为不世出的尧舜之君;寄希望于我们的官吏,能够成为诸葛亮似的贤臣、包青天式的清官。尽管四千年帝国史中的绝大多数时刻一再告诉我们,这是不可能的,但我们虽百死而其犹未悔。

当张居正意气风发地成为新科进士时,帝国的人口可能已经超过一亿人,读书人,即帝国官吏的后备人员则在一百二十万到一百五十万之上,而帝国文职官吏的总数,则仅仅在两万人附近的某一个数量级上。这些数字意味着,太多的人在觊觎太少的官位。帝国为其臣民提供的选择实在太少,致使狭窄的独木桥上,竞争变得格外激烈甚至残酷。使得上述术数和狡诈,已经发展得有如武林传奇中绝顶高手的过招,意念之下,身形甫动,对手已然肝摧胆裂,筋脉俱断。而官场过招更有甚于此之处在于,出手之际,必以对方灵肉俱灭为最高追求。对对手及其家属心灵乃至肉体实施尽可能巨大的伤害,已经成为官场中人十分普遍采用的方式。于是,无所不用其极,手段直达炉火纯青之境界。

张居正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投身帝国官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