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重回上海(第3/6页)
李晓垣(书城)先生家在武昌,曾有函电劝我下山,我都未收到。他已经为我借到武汉大学教授耿季钊之屋,离他家咫尺可望,耿君之兄伯钊是膺白同学,我亦相识。晓垣夫妇请我们到武昌吃饭,我见他自己之屋甚陋,而耿家之屋甚整齐。朋友之为我谋可谓至矣。我要求到黄鹤楼参拜克强先生铜像而归。此时晓垣先生已觉武汉未必能久守,不劝我住此。
公权先生来,我与商前途去处,他看我念念不忘莫干山,劝我往川滇旅行一周,由海道回上海。我即作旅行计划,拟觅同伴,商之晓垣夫妇,太太因小孩不能远走,先生可以同行。一日黄任之、江问渔等四五位先生同来访,都是新中国建设学会教育组同人,我说到战事势必持久,许多地方将沦陷,必须有人做一种精神工作,团结一般人的爱国心。他们都赞成这意见,但言我们这些人太易受注目,不能当此,劝我同往重庆。这时政府还没有迁重庆之说。
我于是想:我是女子,年已不轻,膺白在时我躲在背后时多,我不致被注意。我又忽然想到,朋友顾我,我如何不顾朋友?同下山的人我未有安排而将漫游?伯樵有糖尿症,饮食特别,针药不可离。他夫妇本极简单,为了我日日变计,无所适从。我正拟取消旅行之计,适逢有英国代使赴香港专车,可以附挂客车一节,倘我不欲,伯樵、仲完亦不走。于是在匆促几小时中决定了搭粤汉车南行,仰先嫂、楼君比我迟一班车走。
到香港又经一番觅屋程序;高贵之区不敢去问,便宜之处亦已人满。逃难尚只几星期,经验增加不少,把钱看得重起来。大家已注意到币值,这时港币与国币还是同价,伯樵、仲完有闻必告,一日叫我把国币全拿出来换成港币。他们在旅馆的房间从大搬小,从有浴室搬无浴室,电车必坐三等,点菜扣得甚紧。伯樵不能吃淀粉质,要以菜肴饱腹,我叫熙治坐车跟黄伯伯,吃菜要让,熙治回来总嚷饿,我叫她吃块糖,不许响。伯樵、仲完在港熟人比我多,饭时总回来带我们,不放下我们一次。我估着计嫂、楼君等将到,我长此为朋友累如何?于是写信给在上海的舅舅葛运成(敬中),与商我返沪的意见,请其电复。我所以请教他,因他自己是个农业专家而又热心农村工作的人,他知道我对莫干山的痴心。膺白去世,他每日早晚来看我两次,一日,我同他谈到庾村的教育办到职业中学,生产配得上学生出路,他才放心下来,知道我已转念向积极处,这仅是一年前的事。所以我第一个想着去问他,他回电以为我可以回沪。仲完偕行,她送我到后,收十剩留的行李再到香港居家,直到香港沦陷,他夫妇回沪,在吾家做客至战事终了。运成舅则在我返沪后不久,到昆明植桑去了。
二十年来,我的弟妹中,很巧总有一人或一家与我同住一城,我那时还没有感觉手足相需之必要。不幸在膺白去世以后,不久战事爆发,我需要他们,而他们都不能不远走。我返沪时,性仁、性元和弟妇懿凝都将动身。性仁行时甚踌躇,我说:“弟妹安,我即安。”力劝其行。性元有一病孩,后曾与我同住一时。懿凝陪我看得麦尼尼路之屋,此屋三楼三底,我们四姓——计嫂家、性元家、大纲、我和熙治——同住过。懿凝家、仲完家都有家具借给我用。到上海后。熙治回允中读书,楼君回允中任课,德容到东吴借读;借读是战时各大学相通的办法。初几个月我们局促在赛伏公寓,搬家后生活渐渐定下来。第一件事我写信到莫干山通知性白,从此之后,性白、雪钧每年总到沪一二次。我搬家后,每次他们都住吾家,有一段紧张时期,他们两个孩子念祖、忆祖送在我处代为照管。在上海租界被占以前,山上莫干小学书籍文具都由上海采办,水运可到三桥埠。商人来沪办货,款由我处划,只凭性白字据,彼此省汇兑之烦,免携带之险。这些都由大纲接洽,没有误过事。
我在赛伏公寓的几个月,只有一间卧室,一间坐起间。我与德容、熙治同住一室,她们分睡一只两用沙发,我睡一只小铁床。计嫂住在性元家,大纲住公寓配膳室。我忽然想起西藏路的中国书店,相距不远,是老交易,请大纲去问问可否借点书看。我其实不想再买书,只想借看,使亲友知我有得消遣,不必要常来看我。书店的伙计真好,不厌烦的一大包一大包背来,我没有书架,铺上报纸着地沿墙摆,我看得愈快,他们送得愈勤,使我不能不再买些,后来我在上海添出十来箱书,即从此时而起。几种大部的日记,如《越缦堂》李慈铭,《缘督庐》叶昌炽都看了又买的。我想收集地方志,数量太多,未曾着手。把洪杨时代集子收得很多,不著名的我亦要。到我搬麦尼尼路时,书已是一大件的行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