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抗日战起(第2/5页)
我家有收音机一具,每日许多人来坐听广播的战事消息,熙治随听随录出,分送给听不到消息的人家。一日,听到政府募集救国公债消息,我家大小主客都踊跃应募,学校师生更集款输送慰劳品、救济品,有人想到秋尽冬来需御寒之物,能做针线的人开始缝棉背心送前线兵士。一日又听到政府提议捐献不动产为救国捐,这消息立刻打动了我的念头。我愿捐献我惟一的住宅,并其中所有比较值钱之物,我亲自起电稿曰:
南京蒋委员长蒋夫人勋鉴:连日闻前线将士奋勇杀敌卫国情状,心血为之沸腾。残生有终天之恨,兼人之愤,无以报国,谨将杭州住宅,除书籍及一部分纪念品日用品外,所有房地器具字画陈设,一并献之国库,以供抗敌之用。现居莫干山,以上捐件应与何方接洽?谨候示遵。沈景英敬。(廿六、八、廿四)
不数日接回电三通曰:
杭州周市长探转黄膺白夫人:敬电诵悉。毁家纾难,为国牺牲,高义热忱,足以振励国人,而慰膺兄于地下,无任钦佩,容确定办法后,再行电告,以副隽意,中正俭京。(廿六、八、廿八)
周市长探转黄膺白夫人:兹电朱主席骝先接收台端所捐各项房地器物,即请台洽,中正艳京。(廿六、八、廿九)
周市长探转黄膺白夫人:敬电诵悉。吾姊热诚救国,慷慨毁家,义声所播,不但女界同胞人人感动,而我将士亦必闻风兴感,奋勇救国,以慰膺白先生地下之志也。感佩无量,特电奉复。妹美龄艳京。(廿六、八、廿九)
我已经毁弃从前密电本,亦久不发电,我的去电系托浙江省政府代发,送交浙江省财政厅长程远帆先生。远帆先生曾把我的电报压住一日,亲自到山劝我再考虑;他说:“自己立锥之地总须顾到。”这意思实可感,另外的亲友知道了亦有同样好意相劝,我不复瞻顾,电仍发出。这时,我体会到文字中“义不反顾”四个字的意味,明知朋友们是好意,终将自己一个痴愿冲过这些好意,是要点勇气的。
从此以后,我个人亦有一件小事改正,我的名号划一,以后我只用“亦云”二字了。
我捐屋的决心,有积极消极几个理由:其一我与膺白,为其职务故,所感所尝日本军人滋味最多,隐痛与敌忾心比人更甚。其二亦为其职务故,被一般人所误解,以为不主战即是主和,主和即是甘心屈辱。今烽火既起,国家的政策已定,战只有向前,各样的力量愈大愈对国家有益。“人心”是极重要的一点,我为膺白代表此意,首先提倡,以示抗战决心。此外,有些人不知吾家平日生活状况,以为总有点家藏珍物古董,我借此公开,与社会共见。自在山发出电报后,我自己即未再到此屋,不但至战后,即到现在,我未尝再经过此屋,进过屋门。膺白为我喜欢杭州西湖,且与庾村往来方便而建此屋;我为膺白喜欢建筑,建筑是他最磨功夫之娱乐,而鼓励成此屋;这所屋是吾家南南北北前后住宅中自己购地建筑,亦是最讲究的一所。设计既定,膺白对我说:“离家乡数十年,一无成就以报桑梓,乃造屋以炫后辈,中心惭愧。”于是我们决定用此屋时,尽量改变我们闭门孤僻习惯,务多开门与当地人接触;不用此屋后,赠给地方作公益之用。膺白遗嘱还提到我们此约,我今不过提早,用在当前更紧要关头而已。
我得到许多亲友的赞许;吾弟君怡在沪见报,首先来信说:“此举,虽在手足亦不能不表敬意。”在庐山几个朋友来信说:“闻讯,只有默然叹服。”我离上海时,有新银洋一包,是每年新岁用作儿童压岁钱之积存,托仲完代为随缘作有益之事。她来信曰:本拟代作救国捐,今戋戋者不再充公,已送银行入我户内;其时政府重申禁令,不得私藏银币也。吾家所有字画,大半系年节生日亲友们的赠品,我一一报告:“所惠赐,襄成义举。”江浙撤退匆匆,未有机会善用此屋,当时我所交出器物,列一清册,今尚保存,签名者七人:我的代表人王大纲,接收保管者中央银行行长张忍甫,主任翁云生,监点者民政厅长阎幼甫,科长夏翀,财政厅长程远帆,科长汪筠。昔日空负痴心,今日絮絮记此,不胜惭愧。抗战后我见过浙江省主席黄绍竑的《回忆录》,提起住过此屋,一若不知此事不识其人者,故述经过。还有后来的事,下章再记。
莫干小学每年暑假在山上开暑期班,用公益会住屋上课。公益会是莫干山中国人的一个组织,全部住户分担造此会所,第一任理事长是膺白,第二任是叶揆初(景葵)先生,是住民公选的。暑期办学原是公益事项之一,由莫干小学校董会担任。这一年的八月底,正要结束山校而回庾村开学的时候,发见许多在山避暑之家不拟离山,孩子们需要继续上课,不但小学,还有不少中学年龄的男女学生。于是我与校长郑性白教导主任张竞心二人商量,拟在山上设立莫干小学分校,且添设临时中学。这“临时中学”四个字,后来在抗战八年中,以浙江而论,各地都有,然最先发起者是莫干山。山上不但有许多学生,亦有现成的教师。除性白、竞心,还有校董徐青甫、朱炎之、葛湛侯几位在山,我们商量之下,用莫干小学校董会名义筹备临时中学。这是连我六个校董的决议:由兢心担任教务,性白担任事务;一面通知在山各住户,一面由莫于小学校董会呈报浙江省教育厅,为学龄儿童紧急必要而如此办法,请求承认学生在临时中学之学历。住户的反应极快,不但读书的学生,亦有愿意担任功课的教师。教育厅的复文不得要领,大意不以临时办学为不当,但说明不能承认学历。官厅不设身处地在战时民众的一边,而只拘泥平时条文。幸亏家长和学生都不在乎承认不承认其资格,在山之家无人不来。从提议到开学,用极短时间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