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莫干山(第3/6页)
在山日常生活,我以教熙治书为主;我以自己幼年新旧参半的读书方法教她。性情不同,我讲得好点的功课,未必她所喜欢。时代亦不同,我有机会读书是很幸福,等于有伴娱乐;她的时代已经学校林立,同学成群,而我将她与我困在一间书房,我们师生成绩都不大好,我成为严师而非慈母。膺白独在楼下书房,他每日早餐以前,已经跑过一回山。“塔山”是莫干山中间一个山头,亦是最高点,他通常晨起出绕塔山一周而归早餐。我和膺白开始学静是临帖,他写隶书,我临魏碑。他书法并不佳,我的字是性急涂鸦,无可再糟,用功已来不及。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中言“我心有神,我手有鬼”,我看了懔然,写字,我岂只手有鬼,心亦然。包安吴和康南海的书都看了,所述碑帖路数,有机会亦买来看了,终是无用。我们写了一时字,手依然故我,然心境则大为改变。我常常在熙治放学后还不出书房。熙治放学,膺白带她跑山,和她玩车马炮,她还不会下象棋。这玩意是二人手中各捏一只二只或三只棋子,摊出来比,车大于马,将士相赢过车马炮。输几次吃几记手心。熙治输,当然伸出手心来;膺白输,问她:“你打我么?”熙治觉得不好意思,愿代受打。她贪图这玩意,不论输赢都挨打。前廊阳台上我们用粉笔画成格子,叫木匠做木棒木饼,做轮船上的甲板高尔夫,这运动有时我亦参加。我其实颇能走路,但他们父女出门常流连忘返,使我不敢同行;走了出去,没有他法,累亦只有仍走回来。膺白惯走崎岖的路,像他在世时的命运。春天花开,和秋季稻熟,是我们合家坐轿游山时候,经过各个山村,有时借农家一席地,吃我们自带的干粮,烦农家煮一锅饭和菜,请轿夫们。逢山路曲折,轿夫走得气喘时,膺白总自下轿步行,轿夫一再催他始再上轿。几年以后,这些木匠、农家、轿夫都成了我们莫干小学学生的家长,我们在学校的礼堂、饭厅,都有与他们同座聊天机会。
白云山馆正面前即是那个梯形园庭。莫干山多竹,但我们园里竹不多。除枫树外,有松有杉;杉有柳杉、刺杉两种,我同膺白都喜柳杉之似柏树而不喜刺杉;后知刺杉方是有用之材,始恍然树亦不可以貌相,遂谨谨培养。白云山馆是山上最整洁一个园庭,主人自任花匠,他从书房出来,即在园中修枝剪树,高者搭梯而上,亦不假手他人。石工木匠是膺白最喜接待之来宾,上门必有生意。可能一不知二不晓,工人来拆某一间房顶,或改某一处行道,我欲参末议而已不及。建筑是膺白最喜的消遣,亦即我家最大漏卮。白云山馆楼梯下空处做成壁橱,有三个方向,分七个门,放碗盏、报纸、雨鞋、煤油灯、蜡烛台,各有定所,均其得意之作。
浙西的农村有丝茶之利,本称富裕,但我们所居属武康县——武康是浙江省一个三等县,所属山乡皆地瘠民贫。我们每次游山所遇乡村老小,大概都不读书。上面述过我们一个宿愿:“终老山间,读书为乐”,这次竟在无意中做到。一日,膺白又和我谈到我们另一个志愿:这志愿形成于民十四(一九二五),我们在北京郊外香山,熊秉三(希龄)先生请参观其所办“慈幼院”,慈幼院的学生都是孤儿。膺白那天演说第一句谓自己是个不满七岁丧父的孤儿。参观回来,我们讨论慈幼院,念着这许多孩子和将来他们在社会上的立场,如何成家立业?我记起一件事:清末我由母校派在保定教过半年书;保定府仓门口的女学校,即后来河北第二女子师范,最初是以育婴堂的女孩子组织而成。那时河北省还称“直隶省”,保定是省城,一个方伯(藩台如后之民政厅长)增韫,将自己的女儿送到这学校读书;他是旗人,有氏无姓,育婴堂的孩子亦无姓,他的女儿和这些孩子同以“钟”字排行,不分彼此。在那时女子不定入学校,入学而与孤儿排行取名,这位方伯是非常人。我们固主张革命排满,对这样的事与人,应超出政治种族一切而起敬的。这位增方伯在辛亥革命时正为我们浙江巡抚。幸而膺白告诉我,当时问其自愿,一家平安送出省境的。
我同膺白曾经商量过:我们将来做些什么事以贡献于社会?二人都同意“不拘一格”。因此我们立了一愿“受诸社会,报诸社会”,但视需要,没有成见。至此,他提议在乡村尽一点力,从义务教育着手,我立刻赞成怂恿,乘自己健康,可多加一分心力。我们决定尽量用自己的力,方符报答之意。在开始进行时,我向膺白表示我的决心和服务方法:他空闲,不需要我时,我不插嘴;他无暇,事情需要我,我决不卸责。这工作在二十个年头中,四分之一时间在膺白生前,一切宗旨规模由他手定,其余四分之三时间在我手。经过抗战,力不从心,事倍功半,我将在后面《战后之莫干农村》章中自白。此处记膺白所开倡之事,先节录感忆录中郑性白、张镜心二先生文,说明他躬与其事的经过。郑、张二人都是我们工作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