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归国(第2/6页)
我在将到上海之前,与仲勋舅暗打招呼,行李勿放一起,登陆时勿相顾。他供职北京农商部,我不欲累他。我穿着西装而归,下船时一脚夫为我提皮箱,我见一辆黄包车即坐上,不讲价,挥手叫走。脚夫要我加钱,我在皮包掏出一把角子都给了他,我先所付已经逾量,他实在有点欺生,我不觉说出一句“便宜你”,他恍然曰:“原来是本地人。”我的皮箱很小,搁在车上,一路到北四川路求志里张岳军嫂处,住在她家,受她母亲马老伯母的招待。
父亲得讯,由性仁陪侍到沪看我。本来我赶得上母亲开吊之期,其时反对帝制之势日甚,防范益严,父亲怕我回里不便,婉转使我明白,勿去嘉兴,他允我事毕搬沪同住。母亲吊期,父亲把性元送沪,使我感觉不仅是我一人未尽礼。接着膺白的大哥二哥都到沪。使我最感动的,我的大姨母——我母亲惟一同胞姊姊,向来不大出门,亦到上海看我。大姨母亦是我的寄母,我称她“好伯”。我有几家寄父母,都是至亲好友。亦曾寄名给观音菩萨,去上过一次幡,还在祖母在世时。有人同我讨论过“寄名”,嘉兴人称“过房”的由来,我只想出三点原因:伦常更加满足;社交减少拘束;和生肖相生相宜的迷信。我寄名给一个堂房舅母和我的七舅,都在他们病时。给观音菩萨大概在我自己病时。我的“好伯”是我出世后第一个寄母,适桐乡沈氏。我幼时代母亲写信,母亲口述“请姊禀明堂上,买棹来禾,盘桓数日”等话,然望眼欲穿,除开外祖家有事,好伯总不来。我母亲之死,她闻讯立着无言软倒于地。这次的来,她自比母亲以慰我,亦以见我而自慰,真是难得之事,非常之情。
上海的一般人都胆小。受二次革命影响,逃亡在外而不习惯久居的商人,有的经过担保或自首方式,而回沪蛰居。七浦路周寄母家人多,仆从口杂,我去信告知,而自己没有去。忠心的老徐妈,同吾家周老妈妈一样,看见后一代的人长大起来,愿在夜间来接我,直到寄母房内,我不愿如此。我由美国动身时,膺白等候到期的一笔款,以为已在途中,我到沪接他电告款仍未到。我甚急,请仲勋舅访周家寄父,我立刻需要汇美国的钱。次日一早,寄父送钱到张家,叫包车夫替我雇好车,到外滩花旗银行。嘱咐我这日是星期六,上海洋商银行开半日,我若赶到用电汇,美国还只星期五,膺白在本周内可以收到。他平常上午不出门,出门坐汽车,这日为怕汽车夫认识我,大清早坐包车冒风而来。我赶到银行及时电汇出美金八百元,这情形亦至今难以忘记。
膺白已向克强先生借旅费,信到费城,克强先生立刻如数寄款给他,我的电汇到,他先还一半而动身。临行通知邮局信件统转费城,托李晓垣先生有挂号信请拆看,汇票兑还克强先生。两个多月后接晓垣先生函言,只有一封挂号信,依言拆看,是我给膺白报告旅程推测时局的信,甚长,他说:“即与克公同看。”膺白与晓垣先生后来交益厚,我亦入了共同朋友之列。本章后面附影克强先生亲笔一封信,信尾带着有我的一句,是在看过我家信之后,惜晓垣先生的信已不存,亦不记得当年批评我那封家信的话了。
膺白和熙文坐一条载重不到六千吨的货船,大寒天走北太平洋,白令海峡。风最大时,一日舵索急断,船身侧至三十度,幸而修好,然货物已倾倒一边,船侧身而行到横滨。这时云南已经起义护国,先我而离美的石醉六先生为护国第一军蔡松坡将军的参谋长。李协和先生为护国第二军总司令,与滇督唐蓂赓(继尧)都是丈夫团分子。我到长崎晤膺白,膺白决定赴港换船入滇,我无异议而回沪。
我第一次回沪时,未曾出访膺白的朋友。先住岳军嫂处,后来父亲搬家至沪,住在爱尔近路春晖里,我搬与父亲及两妹一弟住在一起。父亲十分关心时事,痛恶袁氏叛国和捧场的一批读书人。他愈关心时事,而愈嘱咐我行动小心,我几次试探膺白是否该回来,他总踌躇不放心。
从长崎回来,我问到了由日本及南洋回沪几个朋友的地址,开始去访问他们。当时与革命有关的人都住法租界,法租界比较对革命党宽松而同情,不像公共租界的袒袁。殷铸甫先生家住宝昌路(后改霞飞路)协平里,他从东京回来主持《中华新报》,我第一去访他,他给我报馆所有的新闻消息,极力主张膺白回上海,比到西南有效。他是浙江温州人,国会议员,与浙江文人较熟。举事要靠武人,而武人并不胆大,尤顾虑利害。我又到渔阳里访彭凌霄先生,他虽是江西人,但有个朋友夏钟伯(尚声)是浙江人,正在奔走浙江的事。还有嘉兴人徐忍茹等都在活动,都在焦灼。见我,众口同声要我电止膺白入滇,而即返沪。我估量形势,浙江倘能早日明示护国态度,则足以震动长江流域,缩短战祸而促袁之早亡。膺白于此,若可尽一臂之力,则不虚此归。遂将详情报告他,他复电即日返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