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18/19页)

东京人抱怨靖康元年过了个无灯的元宵节,如今灯倒是恢复了,他们的心里更苦。试看这大街小巷凡是有灯之处,就有一些喝得酩酊大醉的金人经过,他们指指戳戳,胡言乱语,看到喜欢的花灯灯饰,摘下来就算自己的,不喜欢的也不放过,统统扯下来,放在地下践踏一顿。还用马鞭乱抽民户们紧紧关闭的门,威吓着要用火来烧他们,灯与人一齐遭殃。

唯一没有受到骚扰的地方是大相国寺。早几天住持僧守一,应斡离不之邀请,去刘家寺大营宣讲佛法,受到欢迎。斡离不邀他北行去会宁府为大金皇帝讲经说法。守一当场答应了,说要回寺治装。他不早不晚,不先不后,恰恰就在元宵之夕,沐浴坐化了,而且事先已经预告其死期和时辰。斡离不深为惊异,十六一早就派了一名大员率领二十一名随从前来扬蓝捧香诵佛,赐千缗以葬。

这名大员不肯在王时雍、徐秉哲面前吐露姓名,但看到他这副派头儿,再加上萧庆陪侍左右,毕恭毕敬的样子,就可以推想他的身份。可能他是进城来的品级最高的大员。从此王、徐也把他盯上了。一直到他离城以前,形影不离。

这位大员谢绝一切酒筵招待,也不肯到封桩库等肉厚膘肥的处所去转转,却要求到国子监去烧香礼拜先圣孔子,分明是个烧冷灶的朋友。

国子监就设在大相国寺以南、龙津桥以东,与太学、贡院鼎足而立,是宋朝的最高教育行政机构。这可真是一座冷灶,除了先师孔子的牌位以外,全部物资,只有一柜柜、一箱箱的古旧书籍。当时正处在“根刮”的高潮中,很少有什么东西不在金人网罗的范围以内,唯独这些古旧书籍无人问津。那位大员人弃我取,当时就与王、徐商量,要把这里的书籍统统搬去,王、徐自然没口子地称好,还讨好地提出把国子监中所有印书的木版一并搬去,那大员点头称善。

“真是大王好见,小鬼难当,”王、徐二人不约而同地想道,“这位大员虽不知姓名,看他派头儿,定比萧骷髅高出几级。说话行事,却又如此和颜悦色,不比萧骷髅动辄训斥,翻面无情。如果金朝大员,人人如此,吾属无忧矣!”

那大员问起司马温公的后人可有居住在东京的?

“司马温公乃陕州夏县人,久官洛阳,他的后人散居陕州、洛阳二处。嗣子司马康早年已死家乡,京中并无后裔。”徐秉哲职司京尹,似乎肚里有一整本开封的户籍册,应答如流。可是万宝全书缺只角,偏偏把要紧的一点忘了。那大员用不但语音、腔调而且在语法上也完全汉化了的语言提醒他道:“现任工部郎的司马朴,可是温公后人?他莫非也住在洛阳?”

官拜户部尚书,目下兼领吏部的王时雍曾与司马朴同僚,熟悉他的情况,急忙补充道:“工部郎司马朴乃温公之族孙,现在东城内第二条甜水巷桐树子韩家对门小宅中居住。徐大尹一时遗忘,失于应答。太师要召他来,派个干办去足矣!”

“司马朴乃温公后人,岂可造次相召?”那大员正色回答,接着用熟练的契丹话吩咐萧庆。萧庆转译道:“太师吩咐你们派两名使臣去甜水巷站个哨,专为保护司马家,不作别用。”

不作别用,那就意味着韩家的三相公、五相公宅邸不在保护之列。对司马氏如此优待,王时雍不禁又要发问了:“太师一再垂询司马氏之家,恩泽厚加,莫非与温公有亲有故?”

这却是个愚问。那大员身为女真血胤,如何与陕州人司马光联得上姻戚?而且时代也整整隔了一世,不可能有旧。那大员笑了一笑,还是客客气气地回答:“某与温公非亲非故,特以温公乃当代大儒,所修《资治通鉴》名高书林,誉传海外,嘉惠学子非浅。韩康公岂足望其项背。今番二太子郎君特命某取《资治通鉴》数部回营,拟加细读。爱其书则敬其人,敬其人则兼及其后泽,非有他故。”

职司铨叙财政的王时雍和职司牧京的徐秉哲虽然都是巧宦,熟谙本身业务,却不知道《资治通鉴》这部书,更不知道它为元祐宰相司马光所修。听说太子郎君也要取数部回去细读,不禁大惊失色。而这位以“中原通”出名的女真大员忽然发现进士出身,做到一二品大官的王时雍、徐秉哲竟不知道《资治通鉴》这部书,这一吃惊比他们更甚,心想不料北宋朝廷竟有不知《资治通鉴》的大官员,自己这块“中原通”的招牌要砸了。他虽然不露声色,却禁不住要讽刺几句道:“想你家的一名太监在大相国寺行香,偶直秀才范冲,打听得他乃范祖禹之子,好生敬重,揖礼有加,称之为‘唐鉴儿’。范祖禹不过修《资治通鉴》中之唐史耳。大珰也知礼敬,何况司马朴乃司马光之侄孙,又非范冲可比。二位对他可要加意保护,勿使根刮波及他家,勿使役人无端滋扰,这件事就重重托给你二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