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6/11页)

她们准备了两只箩筐,大的一只专放捐献之物,小的一只留下自用的东西。官家赐予的珍宝,当然全部装进大箩筐,就是她自己平日搜集或朋友赠送的古玩字画,也都随手搁进去,最后留在小箩筐里的东西已非常有限,似乎并不想给自己留下多少后路。

珍珠首饰、宝石玛瑙、古玩字画都已清理好,她又把满壁箫笛、一床弦索全都卸下来,搁进大箩筐。其实师师不太了解这些珍宝的物质价值,她一般只能从感情的好恶来衡量它们。譬如官家送她的一幅周昉《仕女图》比她自己喜爱的一只琵琶价值不知道要高上多少倍,她却把它们等量齐观,不分轩轾。在这方面,如果让太上皇来做她的顾问,那肯定要比她精明得多。不过有了南下事件以后,即使他愿意,她也不愿再让他来帮助她了。

只有拈起那支玉管凤头箫时,她才有点犹豫。箫还是老师袁绹送的,从十五岁开始学艺用起,她已经吹了十八年。除了自己以外,只让刘锜吹过两三次。她翻弄着这管玉箫,忽然听到一缕呜咽的箫声在她心头飘上来,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随着呜咽声飘上心头,似乎织成一个怅惘的梦。

很懂得她的心思的小藂乖巧地问:“娘可记得,这管箫还是刘四厢吹过的?留下也罢!”

“娘倒忘了!小藂你且说刘四厢在哪年吹过它?”

“就是蔡京搬弄是非的那一回,害得刘四厢落了不是,”小藂切齿痛恨地说,“周学士也丢了大晟府的官,落魄江南,从此不得回来。”

“正是刘四厢一别二年有余,音信杳然。”师师点点头,陷入凝想中,然后调子深沉起来,“可惜他生平空负报国之心,未获一当,今天国家正要他效劳,他却远离京师。世上的事就是这等颠倒!”

“还有那马宣赞,两年中也不见他来过一次!娘可知道他的行踪?”

“马宣赞国事为重,这两年身在前线,忍辱负重,与童贯那伙人,怄了多少气!听邢太医说,好像也施展不开。”然后她叹口气道,“如今的事情就是这样,坏人当道,好人怄气。”

“如果刘四厢、马宣赞他们都在这里,金人的军马怎到得了汴京城下?娘再抄部《莲华经》,保佑李右丞,休教坏人谗害了他。”

“如今朝堂内有不少人要暗害李右丞,他纵有通天本领,怎对付得了四面的敌人?娘怕一部《莲华经》也保佑不了他长命百岁!”

一时的感叹过去,师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那管凤头箫扔进大筐,心里总觉得还是有件搁不下的事。

把细软搬走以后,第二天就是元宵正日,师师通夜转侧,犹恨捐献得不够彻底。一清早起来,就督率小藂、惊鸿把一些动用家具、粗细衣服全部搬出来,分门别类地挑选一下,准备继续捐献给行营使司。这些家具衣服,又重又笨又多,非比细软,她们流出一身身的大汗,直到黄昏时分,才整理出个头绪。她们把搬来的大柜小桌、座椅卧铺,还有一箱箱、一箩箩、一包包的粗细衣服,全部堆在院子里、走道上,把家里的通道都堵塞了,暂时断绝交通。

醉杏楼早已出得空空的,两侧卧房和下面的厅堂也都出空了。出清得越干净,师师心里越踏实。两个侍儿跟她一样的意思。她们头上冒着汗,心里热腾腾的,所谓元宵佳节的凄凉之感,被她们这一行动冲淡了。

可是隔在箱笼衣柜另一边的李姥和她那伙人的心情却大不相同了。他们看见每一件东西从醉杏楼中搬出来,仿佛挖去心头一块肉。官家赏赐师师之物,从表面看来,无论所有权、使用权都属于师师,除非经过师师同意,李姥才有权使用它们,可是实际上,师师本人的所有权也是属于李姥的,师师所有的东西当然都要作为她本身的附着物一起归李姥所有。加上师师一向对财宝不甚措意,李姥早把一部分珍贵的首饰珠宝收藏起来,其余的也只当作藏在外府,随时可以收回,据为己有,万想不到师师竟会下这等毒手,一声捐献,全部精光。可恨邢倞、何老爹两个辣手辣脚,竟做起师师的主,唆使她捐献;在点交之际,又毫不容情,决不允许她做些手脚,染指半分。从昨日以来,李姥就把这两个不得好死的老头痛骂不休,骂得狗血喷头。由于何老爹、邢倞两个在师师身上发生的影响,李姥本来对他们就没有好感。邢倞还算是个太医,王侯公卿都请他治病,社会上有崇高的地位;没出息的是那何老爹,他枉自在东京混了几十年,混不出个名堂来,至今还是两手沾满靛青的染匠。在李姥的眼睛里岂有一个染匠的地位?往常每当师师出去看了何老爹回来,她就要借端发话,指桑骂槐,教师师心里不舒服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