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9页)

刘光世找到种师中的时候,种师中已经率领秦凤全军开出潼关,在黄河西岸候渡。他骑匹白马,松弛着缰绳,提着马鞭,正在亲自指挥第一批集中起来的骑兵,准备用随军携带的皮筏和临时编扎起来的木筏连人带马地渡过河去。种师中是个有条不紊的人,他的一切行动完全按照事前定下的计划严格执行,如果第一天的行程被什么意外情况耽误了,第二天、第三天就得自己带头,小跑一阵来补足它。秦凤军出发以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路上碰到许多事前估计到和估计不到的困难。由于他的计划性强、准备工作做得充分,官兵们不惮辛劳,一一克服了这些困难,预定的日程还没被耽搁掉一天。种师中在那些日子里,神情十分安闲,干起什么来都是那么从容不迫。

刘光世手里有一份各军开拔的时间行程表,他按图索骥,一下就找到种师中。种师中不但在手里而且在心里也有那么一份全军行军时间表。按照计划,胜捷军早该走在前面了。此时刘光世匆匆而来,他马上猜到那里一定又发生什么麻烦事情了。他招呼了刘光世,不忙着问他的事情,让他有个喘息的时间,却先把几个骑马疾驰而来向他请示什么问题的军官打发掉。他的判断是敏捷的,有时和随从人员交换几句话,商量一下,有时直接做出决定,发布命令。他的说话是有力的,他发出的命令是简单可行的,充分发挥了一个头脑清楚、经验丰富、对本身业务十分熟悉的老将的作用,使得接受命令者都满意而去。

一个身材颀长瘦削的青年军官也驰来向他请示,接受了他的指示后,仍然露出疑惑的神情。种师中鼓励他把心里的疑点提出来。他勇敢地说:“据小将目测,那渡口距这里有七八里之遥,更兼河面宽阔,摆渡困难。何不就近找个渡口渡过去,又省时,又省力?”

“你们贪图近便,”种师中带着很愿意接受部下的建议,但在这个他已经深思熟虑过的问题上不容再有任何异议的断然的神情,摇摇头,“却不省得这里的河面狭窄,水流迅急,上了筏子,还得兜个大圈子,斜渡过去,才到得彼岸,岂不是欲速则不达?”然后他伸出肥胖的手,用马鞭指指左边的山坡,再做出一个急转弯的手势,继续说,“绕过山坡,顺着它的斜势走去,就是给你们指定的渡口,距此只有四里半路。李孝忠,你的老外婆家就在近头,如何不留心有这条捷径可走?”

“小将离此多年,地形都生疏了。”种师中的态度虽然是缓和的,他的谴责却是击中要害的,李孝忠不由得现出了惭愧的神情回答,“即如这里,往昔也曾来往几次,却不知道山坡后面还有这条捷径。”

“行军作战,也要靠平日留心地形,审度利害,临到有事之秋,才能心中有数。李孝忠,你且随俺来!”种师中再一次向刘光世道了歉,表示得等自己把手头的事情办完后再跟他说话。却转过马头,拣个视野广阔的处所,纵耳四望,不觉神情严肃起来。他不住地点头,仿佛正在跟自己的思想说话似的:“休看这里一片太平景象,一旦有事,安知非敌我争夺的要害地带?”接着,他扬鞭遥指灵宝、陕州一带地方赞叹道,“那一带州县,面河背山,西负崤函之固,东接渑池之险,守得住它,关中可保无恙,只是关东之事怎么得了?”这时,他的思考已经完全超越了目前的利害关系,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不禁回过头来,说道,“李孝忠,你休道这是杞人之忧。将来的局面云扰,俺虑得可远啦!”他带着特别感喟的语气,把最后的一句话重复一遍。

种师中是伐辽战争的温和的反对派,对战争前途的可能性作了两种考虑,而且着重考虑的是战败的可能性。如果真是战败了,由此引起的许多并发症,将会把整个局面导向不堪设想的地步。此刻,他面对着河南、京西一片山河,手里不断地抚弄着悬挂在腰间的一把宝刀的穗子,不禁陷入深思。这把宝刀能屈能伸,盘屈了可以装进一只方匣内,伸直了就变成一泓秋水,闪闪发光。它是种氏的传家之宝,是他叔祖、熙宁间的名将种谔在临终前特别赠予他的。叔祖没有把它遗赠给自己的子孙,而留给他这个侄孙,含有多少期待黾勉的意思,种师中完全能够体会到叔祖赠刀的深意。当他对大局进行全面考虑的时候,就不禁去抚弄宝刀的穗子。

可是种师中毕竟是一个温和派,当他担心局面云扰的时候,他的思想却适可而止,不再进一步去谴责那些制造云扰局势的负责人。有的人特别擅长于制造这种局势,他们往往是声情并茂、豪气冲天的,他们的头顶上似乎罩着一轮光圈,他们一出场就要使山河变色、日月无光。另一种人却只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替前面一种人收拾残局。种师中选择了后者的道路,他的哲学是既然有人闯了祸扬长而去,自然也应该有人来为他善其后。天生这两种人是缺一不可的。因此部队里发生意外之事,人们都来找他,他碰到的麻烦事情特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