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21页)

“东京城里响当当的刘四厢,”她们不禁在心里诧异道,“从哪里请来这一位江湖豪客?还让娘子和小姨作陪。你看他大呼小喊、狼吞虎咽,全无一点体统,看来只配到草桥门外‘王小二酒家’去嗑十斤老白干,哪像个到天子脚下来做客的气派?”

她们观察得很有道理,这时赵隆确已有了三五分酒意,不待人劝,就大杯小碗地直灌下去,溅得胡子、衣襟、桌布上都是酒汁淋漓。他逐渐感到天旋地转,不知道是自己的头脑在旋转,还是天地真个在旋转了,好像有一匹牵着磨子的牛,老是绕在他周围转,转呀转呀,转个不停,连他自己也变成牵磨子的牛了。

不是他牵着磨子转,天地真在旋转了。他揉一揉惺忪醉眼,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窗外凭空涌现出一个万头攒动、百音嘹亮、五色缤纷的花花世界。透过朱雀门,看见从御街到州桥,再通到大小货行、马行街、潘楼街,直到他视野模糊之处,一片都是人、马、车辆、仪仗、兵甲、旗帜、锣鼓、箫笛、绸帛、绢花组成的海洋,加上虽然还没有点亮却已放出万道光辉的彩灯,染上浴日的金光,翻腾出千重万叠波涛。这是一个用壮丽的声容和夺目的光彩奇妙地组合而成的浮华世界。它迷糊了人们的视觉,蛊惑了人们的听觉,潜移默化了人们的意志,把他们带进一个用幻想和错觉构成的海市蜃楼中去。

不配到樊楼来做贵宾的赵隆,偏要掇张椅子,坐到窗口来观光观光。他再一次揉揉醉眼,装得比实际更醉一些,故意大惊小怪地问道:“信叔你看,这些人挤在一处干什么?”

“大礼告成,朝仪已散,眼见得銮驾就要行经这里。”刘锜指着楼下警戒森严的街道回答道,“那是卤簿大队的前驱,六匹大白象已经走过来了。”

“大象有什么好看的?”赵隆呵呵大笑起来,“俺只要看人。停会儿宰执大臣们可要从这楼下走过?”

“銮驾也要从这里走过,宰执大臣岂有不扈驾从行之理?”

赵隆又一次呵呵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呛喉咙的咳嗽声和一口痰在气管中上下的锯动声。

“童太尉有缘,早在西边识荆过了。”在笑声的间歇中,他发音含混不清地说,“王太宰、蔡学士都是素昧平生。今天俺好不容易来到天子脚下,倒要好好地结识他们一番。一杯酒泼下去,却不是与他们结了水缘。”

可以听出来,他的那种狂笑,正是借着五六分酒意,把自己多日来的积闷,包括对于这个浮华世界以及它的创作者的强烈谴责的痛快、豪放而含有恶意的发泄。这是一种摧折心肺、撕裂肝肠的恶笑。一个人这样恶笑一次,就会减损十年寿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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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们从楼上望下去,楼下街道两侧的禁卫军,背向街心,面对店铺居户,用手里的朱漆木梃,一根接着一根地连接起来,好像筑起两道临时的人墙,把挤着、挨着的人群都圈到墙外,空出中间大段地方,以便銮驾在这里通过。

卤簿大队的前驱是六匹大白象,它们一律络着金笼头,披了各色彩缯色绫、璎珞流苏,并排地走在队伍前面开路。驭象人各自坐在象颈上一张小小的木莲花座椅上。他们走在拥有两万一千五百七十五人的大卤簿队的前列,负有调节这个行列前进速度的重大使命,因而左顾右盼,十分自豪。

他们原来都是小人物,骑在大象身上显得特别渺小,但在这个行列中,在两旁观众的眼睛里,忽然都变成了大人物。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太常卿、光禄卿、太仆卿、开封尹等官儿,他们面前都有一块朱藤衔牌,表明他们的官衔、身份,同时穿着的绯色和青色朝服也表明了他们不太高的品级。他们虽有资格参加这个行列,却够不到侍从官家、紧随玉辂的地位。他们原来也都是一寺之长、一府之长、一署之长,平日在老百姓和属吏面前好像是吹足了气的气泡,唯恐自己的体积不够膨胀。现在,在这个场合中,他们以特别灵敏的嗅觉,嗅出不宜把自己扩大而应该尽量缩小,于是他们一个个低头缩颈,矮矬身躯,猴在马上,把所占的空间面积压缩到最小限度,免得在这个大行列中显得不恰当的突出。

跟着的是一队队的步兵,然后是侍卫亲军马军司所属军官们所组成的铁骑大队,称为“甲骑具装”。这支特别挑选出来的骑兵是禁军中的精华、仪仗队的中坚。他们一律手执兵刃,跨下骏马,应着铜鼓和金钲的节奏,踏出一阵阵齐整匀称的马蹄声,在观众们的欢呼声、喝彩声中,操纵自如地缓步而进。

这个队伍的最后一人是临时派来指挥卤簿的姚友仲。他头戴朱提兜鍪,身披光明细鳞金铠,外面罩件绿袍,显得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兼着卤簿使的刘锜,如果不在假期中,这原应是他的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