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6/7页)

在满基这边,番摊赌局老板运气一直旺得出奇。有一天,满基高兴地发现,麻风船给他运来了一个快要不行的广东人,那广东人在易伟垒设法躲藏了将近两年,最后终于被那骗子郎中给出卖了。他跟自己一样,是个一流的赌徒。他们每天准时玩番摊,满基坚持说:“请用杯子舀石子。”

接下来,满基体内聚集的大量麻风病毒猛然爆发了出来,形状极为可怖。他再也走不出玉珍给他造的石头房子了。玉珍没法给他提供药物,对他身上可怕的溃烂和肺炎同样无计可施。玉珍拿不出什么好吃食来,只有腌牛肉和芋粉酱。找不到毯子让那坚硬的泥土床舒服一点。然而满基拥有玉珍的悉心照料,可怕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死神却迟迟不来,玉珍坐在丈夫身边,听他最后的交代。

“你要把钱寄给我老婆,”他提醒她,“儿子们成亲的时候,给村里说一声。你想到什么就去做,这几年我运气不错。”

死亡一点点迫近,满基比平常更加温柔,这可怜的病人活脱脱瘦成了一个鬼影,眼看是活不成了。他告诉那个自封为聚居区总督的人:“番摊牌局归你了。”弥留之际,他对玉珍说:“我爱你。你是我真正的太太。”说完他便与世长辞了。

玉珍用黄土堆起一座坟墓,像她答应过的那样,选了一面山坡,那里没有风,虽然没有什么树木,但至少还有一块礁石,满基的灵魂从坟墓里来去时,还能在上面歇一歇。

现在,玉珍把自己的房子改造成了一所医院,再也没有无法行走的人被丢弃在露天的荒野里了。她照顾病人,为他们送终,有时一连五六天也见不着一个手脚健全的人。她照料那些连上帝也遗忘了的人。在她的照料下,即使到了最后,那些全身溃烂脱落的人也不会污浊不堪。在火奴鲁鲁,政府想不出办法给这些被放弃了的人送药物、绷带,甚至连切掉废肢的手术刀也无法送来一把,但玉珍自己制造了工具。很多夏威夷人尊称她为伯爷柯苦艾,为她祝福。有人问:“伯爷,你为什么这么卖力地照顾夏威夷麻风病人?”她这样答道:“因为基莫和阿皮科拉收留过我。”

在那些日子里,玉珍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黄昏来临时,她会坐到一边去脱掉所有衣裳,从脸部开始,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麻风病的症状,然后是乳房和身体两侧。她仔细查看每一只手,然后是双腿。最后她抬起一双大脚,依次检查每个脚趾。每当她满意地发现自己又挨过一天而没有染上麻风病时,便穿好衣服上床。她得趁黄昏时检查身体,因为火奴鲁鲁政府拿不出钱来为麻风病人提供灯和油。因此,当夜幕降临时,地狱般的无尽黑暗便笼罩在麻风病隔离区,弥漫着黑夜的丑恶。然而,尽管玉珍现在已经是个无牵无挂的女人,却依然洁身自好。她睡得很舒坦,因为知道自己没有染病。

1873年初,有消息传来,由于在克拉沃的奉献,玉珍被允许回到文明社会,条件是到达火奴鲁鲁后,由三名医生会进行检查,证明她没有染上麻风病。这个消息在很多病人之间引起了激烈的讨论,有一种舆论占了上风:虽然每个人都不舍得她走,但没人对她的特权感到不满。于是在下一艘船到来之前,这位二十六岁的中国姑娘在克拉沃半岛到处转了一圈。她爬上曾经激烈喷发过的火山口,正是这些喷发形成了岛屿。她穿过半岛的西部地区,在她看来,比起东部的克拉沃,小小的卡劳帕帕更适合未来的麻风病人居住。然而她看得最多的还是斜插入半岛的、高耸入云的悬崖,她望着白色的野山羊,它们跳跃得多么自由自在。玉珍暗想道:“我从来没想过能离开克拉沃。愿那些留在这里的人们有福。”

玉珍从隔离区离开的那天,小船“吉拉奥依”号吱吱嘎嘎地停在悬崖下面。木桶和牛被推到海面上,一艘大艇载着一批麻风病人来到。尽管玉珍已经决定随着第一艘回程的大艇登船,她却临时改了主意。她在簌簌发抖的新来者中间走来走去,用不成句的夏威夷语解释情况。当大艇最后一次来到时,水手们不得不警告她:“嘿!伯爷!你最好上来吧。”她上船时,看见里面钻出一位身材矮小、面色白净,穿着黑色教袍的人。他戴着眼镜,双眼挨得很近。他的头发全向前梳过来,像个男学生似的。他在牛群之间走过,身上很脏,指甲里也全是污泥。他登上了克拉沃的海滩,深吸了一口气,好像精神有些恍惚,接着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用喑哑的嗓音对那自封为总督的人说道:“我是达米安牧师。我来为你们服务。我住在哪座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