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Shame 羞耻(第6/7页)

我说不清,我们是出于对这些沉默者的某种道德责任,还是为了让我们自己释放对他们的记忆,从而在过去,在现在,讲述他们的故事,但我们的确因为一种强烈而持久的冲动去这样做。我不相信精神分析学家(他们带着专业的贪婪扑向我们纠结的心理)能够解释这种冲动。他们的知识是在“外界”积累和测试的,在那个(出于简化的需要)被我们称为“平民”的世界中,精神分析学家们描绘其中的现象学,并尝试提出合理的解释,研究它们对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偏离,并试图纠正它们。他们的解释,即使像经历过集中营生活的布鲁诺·贝特尔海姆(Bruno Bettelheim)之流的解释,在我来看也似是而非、过于简单,就像一个人希望用平面几何的原理去解决球面三角的难题。最下层囚犯(Häftlinge)的心理机制与我们不同;有趣的是,他们的生理与病理表现也与我们不同。在集中营里,感冒和流感并不多见,但人们却常常猝死。医生们永远没有机会研究导致他们死亡的疾病。胃溃疡和精神疾病得以治愈(或消失临床症状),但每个人都被一种无时无刻、无以名状、影响睡眠的不适所折磨着。把这概括为“神经官能症”是草率而荒唐的。也许引用《创世记》第2章在听众心中所激起的原始痛苦更为合适:在上帝之灵镇压的空旷而荒芜的宇宙中,每个人心中铭刻的深深痛苦,而在这“空虚混沌”(tohu-bohu)之中,还没有人的灵魂(还未出现或已被灭绝)。

还有另一种,更广意的羞耻,世界的羞耻。对此,约翰·邓恩(John Donne)早已有了令人难忘的说法。这一说法被人们无数次中肯或不中肯地引用——“无人是孤岛”,以及每一声丧钟都是为所有人而鸣。然而,仍有一些人,在面对他人或自己的罪行时,却视而不见,不为所动。这是大多数德国人在希特勒统治的十二年里的所作所为,自我欺骗,将不视作为不知的手段,而不知则减轻了他们同谋或纵容战争的罪行。但我们被剥夺了视而不见的庇护,T.S. 艾略特(T.S. Eliot)所说的“部分保护”——我们无法不去正视历史。痛苦的海洋,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环绕着我们,而它的“海平面”逐年升高直到几乎要吞没我们。闭上眼睛或转过身去毫无用处,因为它就在我们周围,四面八方。我们不可能也不愿意变成“孤岛”;在我们之中,有很多人感到自责、羞耻和痛苦。与其他人类团体相比,这些人的数量并不更少或更多。他们所感到自责和羞耻的,并非自己的过错,而是他人的罪恶,他们感到牵涉其中,因为他们感到在身边发生的罪恶,在面前发生的罪恶,以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罪恶,是难以磨灭的。它永远不可能摆脱;它将证明人、人类(总之,我们)有潜力去营造无尽的痛苦,而这痛苦是唯一凭空营造的力量,不需要耗费力气和钱财,只需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动于衷。

人们经常问我们,奥斯维辛会不会再次出现,仿佛我们的经历能够赋予我们预测未来的能力?也就是说,会不会发生另一场大屠杀,单方面,系统化,体械化,有意为之,通过政府层面,针对手无寸铁的无辜民众,并借助蔑视他人的教条给予合法化的大屠杀。很幸运,我们不是预言家,但我们仍能说些什么:一个类似的悲剧,大约于1975年发生在亚洲,几乎被世界所忽视。而德国大屠杀是由于奴役其他民族的愿望、灵魂的贫乏,并归于多种因素的共存(战争状态,德国在技术和组织上的求全思想,希特勒的意愿和颠倒黑白的领袖能力,德国缺乏坚实的民主根基)。这些因素并不是很多,它们中的每一个都不可或缺,但每个单独的因素都不足以引发这场屠杀。这些因素能够重新出现并已经在世界的不同角落重现。在十到二十年的时间里(谈及更远的未来毫无意义),这些因素同时出现的可能性不大,但也并非不可能。在我看来,在西方世界、日本和苏联,一场大规模屠杀是尤其不可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集中营的历史仍旧是许多人记忆的一部分,无论是在民众之中,还是在政府层面,而某种免疫机制正在发挥作用,与我所说的羞耻一起,足以避免这种现象的再次出现。

至于世界的其他角落会发生什么,或者在几十年之后会发生什么,暂缓进行判断是明智的。而核末日,特别是双边核战争,很可能是短时间而决定性的。这是一种更巨大的、截然不同的恐怖,古怪而崭新,但不在我所选择的主题之列。


  1. [1] 贾科莫·莱奥帕尔迪(Giacomo Leopardi, 1798.6.29—1837.6.14):意大利诗人,散文家,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其作品表达了民族复兴运动的理想,具有浓厚的悲观主义色彩。代表作有《致月亮》、《致席尔维娅》、《暴风雨后的宁静》等。